“陛下,关中马苑确实可以挑选出战马近十万匹。然而今年冬天天降暴雪,死了很多新生的小马驹,”太仆公孙贺一直负责备齐出征的战马,“考虑今年马匹的繁衍,臣不建议一下子拉走这么多马。”
“据说关中的富豪,人人都有良马百匹。再算上南阳、河东,就更多了。十万匹马还会凑不齐吗?”天子淡淡地说。
“今冬牲畜多冻死,马价飞涨。因此,”公孙贺停顿了一下,“丞相不建议今年大量买马。”
“你去丞相府那边催着。”刘彻道。然而,他看出公孙贺面露难色。
这一次的备战,时常遇到有人怠慢。丞相府诸人皆是如此,现在连公孙贺也不是全力以赴了。懈怠是可以传染的。这些人,竟然都看不清此战的重要意义。
是的,刘彻明白,要解释这一战的意义,须得破费一番周折,还需要听者有足够的想象力。
从前,大汉击退犯边的强胡,夺回河南故地上蒙恬建立的要塞,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功绩,举国上下无不欢心鼓舞。但是,经由河西的通道,联络大月氏和西域诸国,这又算什么计划呢?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大月氏这个名字奇怪而陌生。而所谓的西域三十六国,简直比蓬莱仙境还要虚无缥缈了。它们究竟真的存在吗?还是来自一个名叫张骞的人的想象?如果在长安街头随便抓一个人问问,恐怕十有**会表示怀疑。其实就算是刘彻本人,也并非一开始就对此深信不疑。他曾经反反复复地询问张骞,问清每一个细节,这才开始确认它们的存在。
所以,他该如何向充满疑虑的朝臣和百姓解释这一计划呢?更何况,就算西域真的存在一个足以对抗匈奴的强国,把它引入河西,也近乎于引狼入室。难道大汉真的可以占据在塞外延展千里的河西之地吗?
天子可以独断朝纲,面对千万人心却无能为力,也无法让一支充满疑虑的队伍士气高涨。
刘彻忽然想到了那个一直躺在角落里的计划。他原先认为这只是案牍上富有想象力的推演,但现在看来,也许它会决定今后战事的成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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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和大将军卫青拟定的计划,乃是数路人马由陇西和北地出关,或翻阅山岭、或经由峡谷,一路稳扎稳打,逼近盘踞河西之咽喉的休屠王,并切断右谷蠡王乌维与河西的联系。同时,令一支胡骑快速突进到休屠王的后方,形成包围之势。率领胡骑的不再是匈奴降人,而是霍去病,这令刘彻非常放心。若此计划成功,则休屠王必遭重创,汉军便可继续往西,目标直指更远处的浑邪王。等到河西的匈奴人被削弱,就可以派出使者联络西域、两面夹击了。
“陛下布局甚为周密,”霍去病一脸懂事的模样,“臣以为,可以约定渡河后七日,开始对休屠王的进攻。”
刘彻就知道他会好高骛远,立马制止他说:“不可能!你可以七日之内到达,其余诸将却不可能。你千万千万不可擅自行动,以致包围失败。”
“可若是等的时间长,浑邪王可能引兵与休屠王会合,而休屠部也可自东西两侧溃围而出。”
刘彻知道霍去病说得没错,去年赵信和苏建深入敌后,却反被单于大军包围。这个教训犹在眼前。“那你有什么更好的方案呢?”刘彻注视着他说。
“不如——”少年恳切地说,“陛下再扩充胡骑,只要有一万人,我们五日之内便可解决休屠王了。”
天子似乎早就猜到他会有如此请求,抚掌大笑。
霍去病赶忙认真解释:“只要有足够的人马,便可在他们集结完成之前,迅速包围休屠、浑邪王庭。甚至都不需要其他各位将军的支援。”
“怎么不需要?”天子严肃查问道:“河西二王之外,还有几十个小王。就一万人,又如何顾及这些小王?”
“一万人自有一万人的战法。”霍去病倒是显得胸有成竹,“只要调度得当,也许可以胜过十万大军。”
“你是想和匈奴人比快吗?”
“除此之外,也许他们也想追随我们的鸣镝?”少年漆黑如幽潭的眼眸转动,流动着奇异的光彩。
刘彻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这孩子真是太有想象力了。如果天下人都这么有想象力,也许就不用那么费劲地解释河西之地的重要性了吧。虽然刘彻自己想象不出,一群匈奴贵人,真的会追随一个异族的小孩,但还是按照霍去病的设想,与他推演了各种方案。
次日,霍去病便按着这些推演,写好了一份详尽的计划呈送天子。那时,刘彻的心情大好。这个计划看上去是多么的高效而有趣啊!虽然它只存在于想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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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它可以不止存在于想象中,刘彻现在这么想。既然天下人都缺乏想象力,就用事实给他们上一课。
“青青,你已经看过去病的这份计划。你觉得可行吗?”
天子突然有了改变计划的想法,公孙贺一脸惊异。刘彻并不管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卫青。卫青垂目略一思索,便分析说:“要让这份计划可行,必须有足够多的斥候,掌握对方的动向。要确保每一个校尉都不能走错路,其实,是不能犯任何错误。因为只有一万人,谁都不能犯错。而最难的,其实在军心。连续的作战,会让士卒疲惫、掉队……”
“这些我都知道。”刘彻打断他的话,“你只要告诉我,能不能做到?”
卫青深吸一口气,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沉声道:“臣以为,可以。”他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如果不出意外…….”
“好!”天子笑道,“马匹的事,你还是要去盯着丞相府。朕仍然需要十万匹马。但是先挑出良马二万,朕要装备一个万人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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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丞相府和太仆为军费、马匹的事争论不休时,这支万人队已经开始初具雏形。毕竟只有一万人。就算去年刚经历一场大战,今冬又遭了雪灾,大汉的府库支撑这一万人还是不在话下。弓弩、甲具早已备齐,两万匹良马也迅速到位了。而这一万人所需的粮草,也混在输往边郡的车队中,正在源源不断地运抵陇西。因此,刘彻甚至巴不得丞相府弄出的争议更大一点,正好掩盖这一万人的痕迹。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出人意料的顺畅,似乎正好印证了神明的启示。然而,刘彻知道,顺利中往往蕴藏着危险。越是顺利,危险就越会在不知不觉中到来,这让人越发感到不安。
刘彻安慰自己,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损失一万人马,损失一些钱粮。而且这些人马中,大多是匈奴人。他们在大汉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家族,甚至都不需要发抚恤金。没有人会对他们葬身塞外有任何异议。这支队伍,就是他最合适的赌注了,除了——
少年凌厉又不失天真的面庞浮现在眼前。长长的眼睫下,清亮的眸子里写满了骄傲与倔强。刘彻打断了自己的思绪。他只是天子座下的一员战将,刘彻心想,一旦将他投入战场,天子不需要牵挂他的安危,就像将军不可以时时牵挂士兵的安危。
其实,霍去病开始去长水营扩编练兵后,就忙得不可开交,很少回到天子身边。刘彻知道这是他对练兵要求一丝不苟所致。
“士卒要有胆气,每个百人队也要凝成自己的’气’。有没有’气’,一眼便知。”霍去病上次觐见天子时说。他每天要轮流检阅各个百人队,时间都排得满满当当。
他看上去确实是有“气”,刘彻心想。眼前这人俊朗的眉眼,自有一股凌然之气。然而再配上略显稚气的脸颊和少年清亮的声音,让刘彻不禁想起当年的自己。也许,当年在父亲眼中,年少的太子刘彻也是这个样子。
“士伍之气来自于号令严明,万众一心。可这对匈奴人来说,是最难的。”霍去病坦陈,“所以破费了一番周折。”
刘彻自然知道,训练匈奴人最为困难。可是,用陇西锐士去冒这个险,却又是不可能的。匈奴降卒似乎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了。于是刘彻提醒他道:“你做得很好。但是出塞后可能遇到的各种意外,可曾考虑过?”
“臣与诸校尉讨论过。”
“讨论过还不够。一条条写下来。”刘彻严峻叮嘱他,“下次来之前必须写完,否则就不要来见我。”
霍去病嘴上应承了。可是这初露锋芒的少年,却似乎并没有对各种潜藏的危险有足够的重视。刘彻心中不悦,忧虑如无形的绳索束缚了他的手脚,仿佛在他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想求得神明的启示,却多日一无所得。直到有一晚入睡后,恍惚间,他感到自己在不断上升,柔软的床榻化为冷冽的朔风。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群山之间。举目四望,一片苍茫无际,不似汉地风光。前方,脚下的山峦已到尽头,展开成为无垠的繁茂草场,充盈着鲜亮的色彩。一条大河蜿蜒流淌,河面上淡淡的亮光随着波浪闪烁,滋润着山谷草原。连绵的山脉在身后不远处黑压压地拔高爬升,冲破云霄。极顶终年不化的白雪,无声地诉说着神明的威严。
我还没有见过这么高的山。
据说山越高,离神明就越近。那么,这里莫非是离上苍最近的地方?他猛然意识到,神明带他来到了哪里。
祁连山!
我可以拥有它,还有举目所见的所有土地!
他在心中下定了决心。不用管什么大月氏,还是乌孙,这里应该属于大汉。
在梦境中,他的目光如鹰一般明锐。他看到山下大片羊群走进眼帘,仿佛在碧绿的幕布上缀上点点繁星。无数骏马随着牧人的身影奔驰,马鬃飞扬。忽然,山脚边的一群人吸引了刘彻的注意力。他们围成一圈,似乎在进行什么仪式。于是,他目光一转,径直发现了人群中央的圆丘上躺着一个人。那是一个全身被甲的战士,他双目紧闭,无声无息,长长的眼睫也不再颤动,年轻的脸颊苍白如冷月。
不,不!他一定只是睡着了。
刘彻竭尽全力宽慰自己,却见圆丘四周那些长相怪异的河西匈奴贵人,正肃穆而立,唱着一首古老的挽歌。他们郑重地割下自己的发辫,摆放在圆丘周围。刘彻感到自己的心陡然收紧,接着是坠落、坠落……. 耳边狂风呼啸,身体失去依凭。为什么?是谁让他长眠祁连山下?
心中一个声音响起,道出他早已猜到的答案:是你!
他蓦然惊醒,周身依然充斥着坠落时的无力感。试图再次入睡却是徒然。寝宫显得无比空寂,只有宫灯的长影幽幽地洒在墙上。好不容易挨到了清晨,晨曦的微光才为他的世界带回一丝熟悉的色彩。
“今日的朝议全部取消。”刘彻竭力驱散额间昏沉酸痛。凡人要对抗神意,显得如此无力,但总不免想要做些什么。“让霍去病马上来见我。”
注:从兰州(汉前期边塞、渡河点)到武威(休屠王驻地)的现代道路约300公里,换算成汉代里程约八百里。
从兰州到酒泉(浑邪王驻地)的现代道路约800公里,换算成汉代里程约两千里。
骑兵正常行军速度一天在五十里到八十里之间,急行军可以每天二百到三百里。因此霍去病从渡河开始算,到他遇到浑邪王最快也要十天以上。来回一趟在一个月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