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拂面而来的风中总算带了一丝暖意。这一年的冬天尤为寒冷,雨雪连绵,不时有庶民冻死的消息传来。甚至有人说,这是淮南王一案中无辜受戮的冤魂所致。然而,待到春天来临时,消融的冰雪灌溉大地,关中的草场因此而格外繁茂,灞桥的柳树也已生机盎然。
在这一片新绿中,期门仆射徐自为挥动令旗,带领着骑郎们干净利落地作出各种队列的的变换。徐自为身材修长、面色沉静。因为出身陇西首屈一指的大族,在陇西子弟中颇有威望。他入选期门营后不久,就被擢升为首领,为天子所看重。他所率均是自幼弓马娴熟的陇西良家子。这些骄傲的骑士们先是以纵队前进。号角吹响之后,立即换做横队冲锋。一气呵成,阵型丝毫不乱。作为天子身边最亲近的卫士,他们均身着虎纹绣衣。锃亮的精甲在阳光的映照下,随着人马的行动而闪烁。再加上随风招展的赤色旗帜,整个队伍如一团移动的烈火。
不愧是我大汉最精良的骑兵!配上骏马、强弩、钢刀,那群装备落后的北蛮如何能敌?刘彻在心中得意地赞叹,给出志在必得的微笑。
于是他转过头说:“去病,你看,长水胡骑对上期门营,有几成胜算?”
“在这灞上校场,大概也是五五开。”霍去病皱着眉说,“陛下是要让两军操练一番吗?胡骑可能还不知道什么叫点到为止。”
“只有五五开?没想到你也学会谦逊了。”刘彻见少年眼中分明闪着争强好胜的芒焰,便笑着问。
“只是在这校场正面对垒。两军人数装备都相近,徐仆射是优秀的指挥官,大概谁也无法保证必胜。但是如果把这附近的树林和草场也算进来,”霍去病伸出双手,比划着校场四周的大片区域,“那么就有七成胜算了。”
“如果把整个灞陵邑都作为你们的战场,又如何?”天子兴致勃勃地问。
“那就非常适合我们了,”霍去病毫不客气地说,“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必胜无虞。”
“哈哈!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刘彻忽然玩心大起。
他其实是想亲自上阵,带着徐自为和李敢等人,率领他的期门营与这些胡人对战一场。征用整个灞陵邑不可能,但是这里也有渺无人烟的大片山丘和草地,足以为他带来真实的体验。他脑海中已经开始浮现出指挥调度的场景。想到自己的对手将是以迅疾骁勇著称的嫖姚校尉,战斗的野性便饥渴难耐。
刘彻心里盘算着两军对战的诸多安排和规则,却也不忘对霍去病说:“你们已经看过期门营的操练了。你们有什么厉害之处,什么新阵型,不能藏着掖着,也要展示出来,这样才公平。”
霍去病并不打算隐藏,他立即大方地对天子说:“陛下,就是这个。”他今日一身戎装,绛色絮衣上罩了玄甲,手臂和大腿上也包裹着皮革护具。他自腰间束带上取下一个箭筒,恭恭敬敬地呈与天子。
这箭筒看上去平平无奇,里面插着约莫十支箭。刘彻随手拿起一支,才发现其箭簇后带有一个圆弧体,如蛋壳一般,上面还有小洞。
“莫非这就是……”刘彻饶有兴趣地把玩着这异形箭簇,心里已经猜到了**分。
“陛下明鉴。”少年兴奋地说,“这就是传说中冒顿单于统一草原的神器——鸣镝。”
校场上,二千胡骑已经开始整队。他们虽然也身着汉军的铁甲绛衣,但有的高鼻深目,有的还保留着发辫,或是腰间别着造型怪异的弯刀。乍一看上去,有说不出的妖异。
这也是我的军队,他们为我而战。刘彻摩挲着手中的鸣镝,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他看着身边跃跃欲试的少年,浅笑道:“那你就来展示一下鸣镝的用途吧。”
“还请陛下一试!”霍去病为天子呈上强弓,倒像是早就准备好了。刘彻于是瞟他一眼,霍去病睁大了眼睛,认真解释道:“听了冒顿的故事,臣其实一直向往这种鸣镝一出、万箭齐发的感觉呢。陛下不想试试吗?”
果然是少年心性,还想着玩。刘彻心想,手中却不由地按照他的意思,张弓搭箭。余光中,瞥见了手捻弓弦、严阵以待的胡骑们。天子举起了鸣镝,就意味着号令的到来。
六郡良家子固然自幼能骑善射,但对匈奴人来说,使用弓箭,简直就像使用自己的手指一样灵活。
“呜——”鸣镝呼啸着破空而出,带着来自草原的幽异震颤,向校场边的一颗大树疾飞而去。
只在一瞬间,胡骑们就分辨出了箭矢飞去的方向。取箭、张弓、瞄准、发射,好似雄鹰扑食般迅疾流畅。千百羽箭如同嗜血的风暴,遮天蔽日地掠过空中,尽数钉在鸣镝周围一丈之内。
先声夺人。
不知为何,眼前的场景,竟然让刘彻想到了甘泉夜祭时的流星骤雨。想当年,汉军被围白登,面对如鸟兽般消失又突然云集的胡骑,这鸣镝声就代表着恐惧和死亡。
而今天,我是鸣镝的主人。
他闭一下眼,努力摒弃脑中突然出现的各种幻象,用低沉的声音说:“好了,不玩了。我们看一下这鸣镝日常的用途吧。”
霍去病点点头:“胡骑营司马赵破奴会指挥今天的演校。”
得到天子的首肯后,霍去病向胡骑们示意。队列中一人策马出列,向天子行礼。刘彻听说过赵破奴的名字——眼前这人身材高大、器宇轩昂。可是因为距离太远,相貌却看不真切。
赵破奴得令,便挥动旗语,胡骑们立即分成百人小队,一队队按照指令四散开来。只一眨眼,二千余骑已经隐没在树林草丛间,消失无踪。
赵破奴又取出两支的鸣镝,先后射向天空。原来,这鸣镝的腔体不同,便可发出不同的音高。不绝的锐响中,一队队胡骑从隐身处飞驰而出,令观者眼花缭乱。只是不到一通鼓声的时间,自四面八方云集的骑手却已干净利落地排好了楔形阵列,如一把蓄势待发的利刃。
“陛下,在广阔的草原上,他们可以分散开来搜寻目标。而一旦发现对方的人马,又可迅速集结,以众击寡。”霍去病见手下的胡骑战士表现完美,好像也松了一口气。他开心地对天子分析道。
“如果敌人合兵一处呢?”刘彻凝神蹙眉道。看来眼前这位“对手”追究极致机动之术,他需要快速找出破解的方案。
“如果合兵一出,他能控制的区域必然非常狭小。我们可以轻易地绕道他的后方。”
“去病,”刘彻想明白了,“你这样,就像一个人长了二十只手。手是足够多了,可是脑子却会不够用。”
“只要比对手够用就足够。”霍去病瞄了一眼期门营首领徐自为,笃定地说。
哼,刘彻心想,待会儿一定要用期门军,教训一下你们这种花里胡哨的玩法。他心中暗自期望徐自为等人能有超常发挥。
然而天公却不作美。刘彻正在拼命思考对阵的规则,天上已经飘落了蒙蒙细雨。不一会儿,雨势加急,变为豆大的雨滴。侍从急忙为天子撑起巨大的华盖。阴沉潮湿的天气让刘彻兴致索然,计划外的对阵演练也变得没有必要。于是天子的銮驾准备回宫,由期门卫士护送。长水胡骑则候于原地,恭送天子。
霍去病和胡骑战士们一同肃然毅立于雨中。然而在刘彻眼中,他整个人像一只被暴雨打湿的雏鹰,没办法再凶相毕露,倒有些狼狈。
刘彻回头道:“让去病一起来。朕还有话要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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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去病带着一身氤氲的水汽上了天子的安车。他未戴兜鍪,雨水浸湿了他的发丝,顺着额头流下来,划过倔强的唇,滴在织锦包裹的羊毛垫上。他显得有些局促,刘彻却不以为意,对他说:“明日回到长安,朕与众将共议征匈奴一事,你也来参加吧。”
“是。”霍去病点点头。
“这次出征,朕想让你来负责最关键的机动部队。”
霍去病抬起头看着天子,瞳仁里闪着晶莹的光。他咬着嘴唇,可是嘴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迅速蔓延开来,让安车内的空气也带上了鲜亮的色彩。
“噫,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刘彻忍不住伸过手,拧了拧少年的挂着水珠的清亮脸颊。不用想也知道,卫青必然已经告诉他了。“那么用兵的方向,你肯定也知道了吧。”刘彻道。
“请陛下教我。”霍去病倒是很乖。刘彻不由笑了。
虽然单于将自己的人马带至漠北,欲引诱汉军深入漠北决战,左右两翼的贵人们,却还大多留在漠南。其中,以左贤王最为活跃,多次引兵接近上谷、渔阳等边郡。刘彻知道,左贤王桀龙乃是单于的长子。左贤王之位,从来是由单于的继承人担任。
“他就是单于的’太子’。听说他很强势,我们且不动他,看看这’太子’和单于会演一出什么好戏。”刘彻胸有成竹的说。
霍去病却紧抿着唇。也许他是想到了即将被册立为太子的表弟,刘彻猜想。但刘彻并不欲令他多想,只是以手抚去少年缀在眉间的雨滴。英气的剑眉之下,就是明亮而又略带稚气的双眸。指腹触击之处,潮湿却又带着体温,令人意犹未尽。那双眸子正回望着他,带着几分好奇,却又有几分迷离。
刘彻知道自己必须停手,他清一清嗓子,继续说道:“右贤王败于大将军之手,已不复从前。现在右部的领衔人物,就是单于的次子,右谷蠡王乌维。但他也不是我们的目标,我们此次出击,目标是找到一条路——一条通往西域的路。”
对这条路最熟悉的人,莫过于博望侯张骞。据张骞说,这条通路狭窄,又漫长,其间又多山地,不利于大军通过。是以冒顿单于平定整个草原、震动西域后,最后的目标才是据守此地的大月氏。但是一旦走出这条通路,眼前便是另一个乾坤。
“朕可不会等到最后。”刘彻道,“我们需要的,是一支机动性极强的军队。”
“陛下圣明!”张骞道,“关于这条神秘的通路,还有很多传说,因此这里也是匈奴人的祭天之所。”
“径路之神欢迎远方的来客?”记忆中的话语飘然而至。刘彻看着目瞪口呆的张骞,笃定地笑道,“朕已经知道,径路神至关重要。”
神明给予的启示似乎只有一步之遥了,这一步却无比凶险,不可踏错。尤其不可以,被俗情俗欲所困扰。
少年青春的气息充溢着鼻腔,就像春雨后林间冒出的新笋,鲜嫩中带有一丝甜味。刘彻坚定地摒弃一切杂念,道:“去病,朕需要你立即扩充胡骑至五千人,一人双马,配备最精良的强弩。朕要他们都像今天看到的这样,神出鬼没。”看着霍去病摩拳擦掌的兴奋样子,刘彻又加了一句:“他们需要执行最危险的任务,很多人将不能回来。”
霍去病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失神,之后又添了几分沉毅。他坚定地说:“臣明白。”
“这一次,你必须认真和老将们配合,老老实实地执行计划。”刘彻又语重心长地说。他忽然有些担心,给这孩子的压力是否过重。按计划,胡骑营需要深入险境,万一……他凑近身,欲揽上少年仍显单薄的肩膀。可是眼前分明又是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大战当前,君王不可被**所左右。他抬起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
霍去病眨着眼睛,不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天子。刘彻叹一口气。紧接着,却是少年柔软的唇贴了上来。那种熟悉的触感,还带着被雨水打湿后的一丝凉意,轻轻地,若即若离。
天呐,他这是懂事得过头了吗?刘彻感到自己的理智轰地被炸开了,心在胸膛里砰砰直跳,身体却僵住了动弹不得。他脑中只剩下这凉凉的、自作主张的唇。他一心想要这唇亲吻自己,取悦自己。
这一点都不难,刘彻心想,特别是今天,有了这样的好消息,他一定特别配合,怎么样都可以。
真的,就是怎么样都行!
于是刘彻伸出手去紧紧抱他。然而触手可及,却是坚硬的铁甲,被春雨洗刷过后,冰凉刺骨。刘彻蓦地醒了,挣脱了**的桎梏。
“不闹了,”他复又正襟危坐,“回长安以后的议事,你可要好好准备。”
霍去病恢复得比他想象得快,这让刘彻不由有些懊恼。看来他真的只是乖了一点而已,刘彻心想。
只见少年调整了一下呼吸的节奏,又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带着鲜活的生命力,又有与生俱来的天真。他认真地说:“关于用兵河西的计划,臣确实有很多想法,想呈予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