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开动,根荄以遂。
群生啿啿,惟春之祺。
十余丈高的祭坛上,七十童男童女清灵虔诚的歌声,伴随着甘泉宫彻夜长明的灯火,仿佛可以穿透天际。
甘泉宫建于云阳都的山峦之中。天气晴好时,自山巅的高台上,便可回望长安。极目远眺,关中沃野千里,尽收眼底。群山密林中建起巍峨奇巧的宫苑,在长安酷暑难耐时,此地仍可得阵阵清凉,是绝佳的避暑之所。然而今夜时值正月,长安城都已下了几场雪,山峦间更是北风呼号,不时卷起枯枝雪粒。
刘彻自祭坛上拾阶而下时,隐隐听到一些歌者因为寒冷而发颤,气息不稳,甚至有些跑调。刘彻微微皱眉。祭坛上的篝火还不够旺,不够暖。太常的安排让他不甚满意。不过现在大典当前,还不到追究的时候。
甘泉夜祠太一,以正月上辛日,自昏时而启,到天明而终。
刚刚结束的歌舞和大礼都只是今晚祭祀的开场,完整的仪式需要持续到次日清晨。这是汉家天子第一次亲身祭祀太一神。为此,还在祭坛边专门以甘泉山中之竹修建了一座祠宫。天子为天下万民向神仙祈祷,必须用上最隆重的仪式,这是毋庸置疑的。
刘彻回到竹宫时,发现皇长子刘据还候在那里,一身隆重的吉服,懂事地立于母亲身边。他一双小手不时地搓着眼睛,显然是困得不行。刘彻立即说:“快让他回去睡吧。他还小,不可能撑过半夜。以后的机会还多着呢。”
孩子睡眼朦胧地向父亲拜别。乳母一把他抱起来,他就立即进入了梦乡。刘彻看着他笑了。果然,做孩童有孩童的快乐,天真烂漫、无忧无虑。自己几时有过这样的日子呢?恐怕是早记不清了。
卫子夫身着绀青色的祭服,步摇簪珥为饰,典雅端庄,令人眼前一亮。天子的王夫人新近有了身孕,胎象不稳,是以后宫中只有皇后跟随天子来到甘泉宫。她告退前,柔声提醒天子说:“去病还在外面,说要看天象。请陛下一会儿诏他进来吧。”
皇后总是那么温柔体贴,事事周到,刘彻在心中赞叹着。他自己则是不由分说地,立即令人把霍去病带进来。
霍去病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在大冬天也喜欢穿得单薄,果然连挺秀的鼻尖也冻得红红的,嘴唇则没了血色。他不过在单衣上披了一件皮袄,那还是去年他第一次出征时天子所赐。只不过这件精致的皮衣随着他去塞外走了一遭,不复光泽,显得饱经风霜、伤痕累累。他倒全然不在意,兴奋地对天子说:“太史令说,今晚的祭祀,上天可能会有征兆。”
天子看着他,皱眉道:“若是有了天象,太史令自然会来禀报的。你在里面候着就行。”天子打量着淹没在宽大皮衣里的少年瘦削的身体。他的身体最好不要再出什么状况。只有养好了,才能恢复天子喜爱的那种矫健剽勇的身姿。
霍去病用少年惯常的那种满不在乎的口吻说:“臣经常夜宿郊外,观察天象,并不怕冷。”
刘彻心想,得意什么?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还不是时常出宫,彻夜游猎。但他只是冷冷地说:“过来。”
霍去病当然明白天子的意思。他径直行至天子近前,炉火的温度让他的脸颊稍稍恢复了红润。但他仍不时望向窗外,那里还留有黑夜的一角,露出点点繁星。
他还是变乖了一点,刘彻心想,看来皇后确实教导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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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坛上传来低沉的男声独唱,激越动听。这首《白麟之歌》是刘彻新近所作,歌声中唱出了他猎获麒麟后的激动而振奋,决心扫平匈奴、匡清天下逆臣。而到了最后一段,歌声又转而变得空灵飘渺。得到了上天的启示,他感慨万千,难免也有一些不知所措。
“流星陨,感惟风,踏归云,抚怀心。”
这首歌被反复吟唱,伴随着丝竹婉转,笼罩着整个祭坛。天子仿佛被带回到那个踏雪出猎的清晨,被来自天界的声音所包围。自那之后,刘彻一直在回想幻境中听到的每一句话。这歌声就是他对天神的回应。
幻境中还有一些陌生的语言,像古老的咒语,其中有特别的舌尖颤音,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也许可以去询问方士,可是他自己却无法复现这种声音。如果让我再次听到这段话,一定能分辨出来,他心想。他在心里回忆了无数遍,不让这个声音从记忆的缝隙里溜走。
“陛下?”
短促的呼唤让刘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紧张追捕灵兽的密林里,感到自己正策马飞驰。再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还是身在甘泉山上的竹宫。他早已习惯了独自沉浸在回忆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却见夜漏已经过了三刻,宫人正在添加炉火。听到的喊声也不是来自记忆中的期门卫士,而是一个更加清亮的少年的声音。
“去病,怎么了?”刘彻不用回头就知道,他大概是等得不耐烦,又想跑去出看星星了吧。
霍去病却认真地问:“陛下猎到的灵兽,是怎么样的呢?”
刘彻这才发现,这孩子好像也被《白麟之歌》所打动,此时正静静地侧耳倾听。漆黑的眸子随着乐声眼波流转,仿佛可以生出许多幻想来。刘彻便不客气地逗他说:“你怎么不去问徐自为?他也是亲眼见到了灵兽呢。”
“唉,可是臣和他不相熟。”霍去病皱眉道。
“那李敢呢?”
霍去病还是摇摇头。
“你这样可不行啊,”刘彻发现问题所在了,“你只知道匈奴人的长处,却不去了解边郡的良家子。这样怎么能做出不偏不倚的判断呢?”
“是,陛下。”霍去病顺从地接受了天子的批评。他又抬起眼,巴巴地看着天子。
刘彻觉得他今天很乖,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祭祀大典上神秘气氛的影响。只是漫漫长夜,仍没有什么异象发生。于是刘彻开始给霍去病细细讲那只灵兽:“它远远地看上去就像一头鹿,只是浑身纯白色,和寻常的鹿不同。它跑得飞快,连骏马都难以追及。走进一看,才发现它非常高大。”
除了作出《白麟之歌》,这还是刘彻第一次重新描述当日雪中狩猎的场景,那灵兽的身影仿佛又历历在目。“有人说这只灵兽异常雄健,也许,就是麃。”
“骠?”霍去病好奇地问。
“是麃。诗曰:‘雨雪麃麃,见晛曰消’是也。”骠麃同音,刘彻见少年听得如痴如醉,好像恨不得走进天子的回忆中亲手摸一下这只灵兽,便也难得得有耐心。他知道霍去病从小就喜欢各种神奇的东西。“它乃是楚地一种古老的巨兽,像鹿。可是朕亲眼所见,它额上只有一只角。”
而当天子说到灵兽中箭受伤,并被当作祭品,随着那些牺牲玉帛一并献给了天帝时,霍去病忍不住发出了惊呼。知道自己再也没机会看到这个美丽神秘的生物了,他悲伤地睁大了眼睛,眉心拧成了一个结。
刘彻不可能对他和盘托出幻境中的声音,只说这是上天的旨意。霍去病仍一脸痛心地说:“可是……这不可惜吗?”
“它不是属于凡间的东西。”刘彻摇头,示意他噤声,“去病啊,祭祀开始后,天门已开,现在天神都能听见我们说话的哟。”现在可不能说任何对神灵不敬的话。面对天神的要求,就算献上了自己最心爱之物,也不能表现出任何痛心。
霍去病立刻掐断了剩下的话,只是长了张嘴,乌黑的瞳仁里闪过一丝慌乱。刘彻正忍不住想要安抚他,他倒是很快镇定下来,眼珠一转,皱着眉说:“其实以天神的力量,凡人心中所想,他们都能知道。那么说不说出来,也没有区别的。还不如不对上天有所隐瞒。”
“也许是这样。”见少年如此较真,刘彻也正色道,“但世事纷繁,凡人心中所想,只是风暴中的一颗雨滴罢了,天神又如何会注意呢?只有在祭祀大典上的祷告,才能上达天听。”
霍去病垂下眼,似乎被天子的言语打动,正在细细回味。刘彻也默不作声,只是安静地看着他闪动的眼睫。竹宫内一片静谧,耳边传来的只有祭坛上模糊不清的祝辞。
末了,少年抬起头说:“也许臣的思考只是一滴雨,但是陛下的思绪牵动天下万民,应该是暴雨洪流吧。天神不可能不关注陛下的想法。”
他的眼神极恳切,又像是期待着天子的回应。一时间,刘彻似乎要沉浸于这天真又热切的注视中了。
他今天真是又乖又可爱,刘彻心想。此前想好让他饱受打击的计划,似乎也该做些修改了。转念间,刘彻想起他先前的请求,便问他:“去病,这个冬天你都在做什么?还在盯着胡骑那边?”
“嗯,陛下会亲临检阅他们的操练吗?”霍去病果然不失时机地说。
“去病,”天子却仍不会轻易同意,“胡虏非我族类。他们表面上对你唯命是从,可是背后又是如何议论的,你很难知道。”
“臣已经学了不少胡语,”少年从容应对道,“臣和他们每一个人谈心,了解他们的部落、名号和家乡。”
他就是这种不肯服输的性子,什么事都要做到极致,让人无法拒绝。刘彻看着他消瘦的脸颊和尖尖的下巴,不禁有些心疼,心下已经决定答应他。就去看一下,再给这孩子一些改进的意见,敲打一下他,也未尝不可。想到这里,刘彻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于是他终于可以点头赞许,浅笑着问道:“你会说匈奴语?那说一句来听听。”
陌生的语言从少年口中传来,苍茫中又带着清脆和稚气,听上去有些怪异。而其中特别的舌尖颤音,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刘彻可以立即就分辨出来。
“你再说一遍!”天子急促地吩咐道。
少年的黑色瞳仁里掩不住地好奇,口中重复着来自草原的古老语言。要不是因为他的声音清冽,刘彻几乎以为自己又要回到获麟那日的幻境中去了。恍惚中,刘彻知道自己的神色一定很怪异,因为霍去病立即给他解释说:“这句的意思是——径路之神欢迎远方的来客!”
“径路神?”
“嗯,在草原的传说中,径路之神主管战事和道路,是所有战士祭拜的神。”
“战事和道路,至关重要啊……”天子喃喃自语道。匈奴人的神也在给他启示?这是为什么?
刘彻猛然想起,传说甘泉山也曾为匈奴祭天之所,后来才被秦人所占。而他们神祗的力量,还保留在这片土地上吗?这径路神,莫非是想重回故土?这究竟是吉,还是凶!飘渺的未知,总是让人无所适从。
“如果在甘泉宫,也祭祀径路神,你说,会怎样?”话一出口,刘彻被自己的想法惊呆了。难道这个所谓的“径路神”已经在影响自己的所思所想了吗?刘彻痛苦地摇了摇头。端坐了一整夜,让人倍感疲倦,他只想把自己从这些未知的深渊中抽离。
霍去病也被天子奇异的想法惊地目瞪口呆。好在,天子并不急于得到一个答案。他得以一边思索,一边说:“昔高皇帝一统天下,也于长安立祠祭祀七国之神。”
喜欢奇思妙想的孩子,总是会出其不意地给人惊喜。刘彻心中一动,不由立起身来。浑身上下繁复的冠冕绶带令他束手束脚,因而他只是凑近了打量少年俊秀的眉眼。却见那一双清亮黑眸中流动着纯真和憧憬,似乎能吸收烛光的焰芒。刘彻稳住呼吸,以手按住腰间的斩蛇宝剑,高皇帝的圣器似乎在铮铮作响。
“在甘泉宫祭祀胡人的神,那么陛下是要做控弦之士的主人!”少年的眼神转换为凌厉,语气中也多了几分笃定。这一刻,他又成了驾驭胡骑纵横草原的嫖姚校尉。
好的,看来我要被你说服了,刘彻在心中说。
作为凡间最难得的乐趣之一,刘彻最大的耐心永远留给最凶猛锐利的猎物,只因搏杀后可以获得最大的满足。而此时,少年身上熟悉的气息,煽动着他的本能逐渐抬头。冕服下的天子仍肃立如常,周身的血液却在越来越快地涌动。霍去病似也有一瞬间的失神。然而他立即侧过脸,避开天子灼热的审视,复又望向窗外,脸上也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疏离模样。
刘彻感到没由来的烦躁。毕竟还是一个**满身的凡人,经过了这漫长而备受煎熬的一夜,他开始想念柔软的床榻,兰桂气息环绕的帷幕,灼热的有弹性的触感,以及,总是倔强不服气的眼神。少年的额头至鼻尖构成美好的弧线,宽大的皮衣上露着一段修长的脖颈。这一切就像陷阱前唾手可得的宝物,理智和远虑都要被抛诸脑后。
“陛下,你看!”
少年急切中带着兴奋的喊声打断了天子一时的失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道白光自窗前闪过。
是流星!
等不及太史令的呈报,刘彻自欲念中旋身,带着一身沉重的冠服,以最快的速度来到竹宫的大门前。眼前的场景,让见惯人间风浪的天子也被深深震慑了。
一颗,又是一颗。紧接着,是无数流星在天幕滑落。一束束白焰仿佛就要落到凡人的头顶,伴随着远古神祗的低声吟唱,照亮了少年棱角分明的侧颜。
在那无数流星中,刘彻一眼就看到了它——这颗流星最大,最亮。一瞬间,勃发出的万丈光焰,似乎要把黑夜点亮。却又毅然决然、毫不留恋地坠落,终于消失在天边,再也无迹可寻了。
天幕又归于宁静,宣告了这一场盛宴的终结。
我方才在想什么!刘彻心中自责道。祭祀大典上,天神给我如此重要的启示,而我却在想入非非。他复又想起霍去病说过,天子的想法,神仙都会探查,不由地又是一惊。
我所想的,天神都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