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骑将军率戎士隃乌盭,涉狐奴,历五王国,辎重人众摄詟者弗取,几获单于子。转战六日,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合短兵,鏖皋兰下。
——刘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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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队骑手在河谷间穿行。山地天气多变,时常有狂风狠狠撕扯他们的羊皮袄子,冷气如尖刀般钻进胸口。今天却出现了久违的晴日,映照出此地的壮丽景色。
据说,在夏天,这里应该会有漫山遍野的兰花。隆冬时节,兰草自然是无迹可寻,只剩下一片皑皑白雪。虽然有四周的群山作为标记,然而就算是赵破奴这样经验丰富的猎人,也需要带上几个向导,才不至于迷失方向。
山脚下的背风处,一群羊正在刨着白雪下的青草。羊群不大,只有一千来只。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也许今晚他们就可以迅速通过了。赵破奴松了一口气。但他仍不放心,坚持和向导们一起爬上了这座山丘。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战马!山脚下略微平缓处,遍布在还没有完全被白雪覆盖的草场上的,是成千上万的战马。
没有普通的牧民会养这么多马,更不会在冬天把他们带到这片山麓中。
赵破奴略一清点马匹的数量,定下心神,便说:“我们立即回去,禀报骠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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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他们随骠骑将军霍去病出陇西,在祁连山下这片白雪覆盖的陌生土地中,却能一路进击千里。在剿灭了第一个试图攻击汉军的小王之后,沿途诸部落都得到了消息——他来了。
他是敌人吗?不,他只是代表着草原上最新、最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将要席卷草原,不可抗拒。正如羊群会换一个新的主人,这里的部落也可以。
骠骑郑重向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宣布——距战者诛,臣服者赦,冷酷、锐利而无可置疑,一如祁连山上千年不化的坚冰。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做。
休屠王完全没有料到,汉军仅仅用了六天就悄无声息地穿越了挡在他们之间的五个小国,收编了归顺的人马,直抵他的牧场。他的部众未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就四散逃窜了。赵破奴从降虏口中得知,与休屠王一同溃败逃跑的,竟然还有来访的单于次子、右谷蠡王乌维。霍去病亲自带领他们连夜追击,捕获休屠王的相国、都尉,却还是没有追上乌维。
一场场的胜利让他们自觉如有神助。只有一次,霍去病带领一百壮骑前去观察地形时,偶遇浑邪王所部数千人马。混乱中,他的坐骑也被流矢射中,把他重重地甩在地上,摔了个鼻青脸肿。幸好赵破奴当机立断,把他拉上自己的马,又从敌军中夺了一匹马回来力战,这才找到机会、突出重围。不过几天后他们就大破浑邪王,报了一箭之仇,还生擒了浑邪王的儿子阿苏。
本来,他们只需要振奋精神,在敌军重新集结之前,按原计划再一次穿越休屠王的领地,就可以回到陇西。还有五天,赵破奴计算着。不过五天的路程,他们就可以安然退入汉关,回到自己温暖的床榻,等待天子的赏赐。
然而,种种迹象都表明,右谷蠡王乌维出现在休屠地,并不是偶然的。他当然不会只身前来。从捕获的休屠王相国口中得知,随乌维进入河西的,还有他的万余精骑。经过那么多天的周旋,敌军可能已经发现,此次前来的汉军,竟然不像以往那样,有十万之众,而是仅有区区一万人!在此险要之地,堵住这一万人,这看上去就像一个唾手可得的胜利。他们纷纷收拾部众,要让这支胆大包天的汉军有来无回。
汉军东归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沿着山峦北麓,地势平缓,但是又要穿过休屠王控制的草场。另一条却是向南逾乌鞘岭,乌维的精骑就出现在这里。而浑邪王为了救回爱子,在汉军之后也渡过了冰封的狐奴水,一直对他们紧追不舍。敌军三面合围,挡住他们东归的去路。离回到陇西似乎只有一步之遥,却得到这个消息,中军大帐里弥漫着紧张和焦虑。虽然是三九严寒,众人的手心却不断冒出虚汗。
看着地图,霍去病沉吟道:“乌维出现在河西,他是想要干什么?”
“乌维和他的兄长一样,是单于倚仗的左膀右臂。自右贤王败于大将军之手、名声扫地之后,乌维就在单于的支持下,逐步攫取了右部大权。”校尉赵安稽对单于庭的情况非常熟悉,他解释道,“他来到祁连山下,想必是要把这条通往西域的要道,也掌控在自己手中。我们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当然不肯相让。而统领休屠、浑邪二王击败我们,也可以让他在匈奴的声威达到顶点。”
“乌维离我们只有一天的路程了吗?”霍去病问道。
赵破奴点头道:“从马群的踪迹来看,乌维驻扎在此处已有些时日,也许就等着我们和休屠王开战呢。”
“我们掉头,连夜翻越乌鞘岭,解决掉乌维。”
将令既出,众校尉大惊,面面相觑。高不识终于忍不住问道:“休屠王离我们更近,路也更好走,为何不从休屠王处突围呢?”
“乌维一心要在右部立威。如果休屠王把我们拖住,就算不到一天,乌维必然前来救援,对我们前后夹击。”霍去病罕见地耐心解释他的判断,他的声音平静如深潭之水,“而休屠王则不同,他只是希望我们快快离开他的领地。此人又总是顾虑太多,得知乌维被攻击后,不会立即去救。因此,我们只是需要在浑邪王赶到之前,击溃乌维一部。”
眼见没人说话,赵破奴站出来说:“骠骑所言极是!在此处迟疑不决,只有死路一条。在他们三路合围之前击破乌维,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了!”
众人心头的迟疑没有完全打消。然而,出塞以来,大家都折服于骠骑将军果决而敏锐的判断力,对他的信任渐渐战胜了即将面对强敌的恐惧。
“好了,”霍去病逐个审视诸校尉们,似乎要把他们脑中的疑虑抽去,只剩下百折不饶的信念,“让大家今晚饱餐一顿,连夜出发。”
被汉军一路裹挟而来的,还有数以千计的降虏。大战在即,霍去病把他们召集起来,用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对他们讲道:“我们将要与休屠王决一死战。你们想带着自己的羊群离开的,现在都可以走。”
赵破奴把这段话翻译给降虏们听。他知道霍去病特别说“和休屠王决战”,就是要放出这个错误的消息,让乌维在各种猜测中迷惑吧。
霍去病继续道:“想和我们一起走,归顺大汉的,必有重赏。但是,我奉劝你们,不要想着能在背后捅刀子。因为——”
他停顿一下,突然换成匈奴语说:“汉军的铁骑,随时都可以回到祁连山。”
语罢,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降虏们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赵破奴知道,他们都对此深信不疑。
将士们用刁斗做饭,吃上了决战前最后一份冻羊肉和乳酪。中军营帐中,霍去病命侍从打开了仅存的一壶御赐美酒。饮下一杯,他冻到惨白的脸色才又显出了一点红润:“冻死了!早知道应该多带一点酒。”
赵破奴便也故作轻松地和他打趣说:“连你都觉得冷了?你不是号称在长安过冬都不穿棉衣的吗?”
霍去病把冻僵的手放到嘴边吹一口气,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觉得冷。我现在很想念长安的热水澡。”
“还要带熏香的对不对?直接让陇西太守给你准备吧。也许五天后你就能洗上热水澡了呢。”
“诶,不想这个了,”霍去病给他斟上一杯酒,“如果有一天能大获全胜,不再是这种狼狈样,一定要给大家每人分一杯酒。”
赵破奴点点头,又道:“不如你睡一会儿吧?我会叫醒你。”
“这种时候还睡得着吗?”霍去病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靠在赵破奴身边睡下了。他并未卸去甲胄,只是蜷缩进了那件貂裘大氅中。不一会儿,竟然真的沉沉睡去。
这一支孤军,困在离汉关几百里之地。不可能有援军前来,天子只能在战斗结束之后才能得到他们的消息。可睡梦中的少年却如此宁静。似乎连困扰他的梦魇也都不存在。也许,他本就能坦然承受着一些。千里争利是他的最爱。就算是狂放惯了的匈奴战士们,也不免惊异于他大胆的行事风格。只有赵破奴从来不会被他的大胆计划吓到,反而会感到莫名的血脉偾张。
如果摆在他面前的有上中下三策,他必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最激进的那一策。正如他无所畏惧地领万骑入河西。只是,他们没有料到乌维的出现。天命,还会站在他们这一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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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维的大军未及列阵,就被突然前来的汉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但毕竟是以逸待劳,敌人很快就意识到,汉军数日来转战千里,虽然仍是斗志昂扬,却早已是强弩之末。乌维开始逐渐收缩阵型,要好整以暇地将汉军堵在山口。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所有能给人带来温暖的阳光。狂风不时地在山口呼啸,掀起颗颗雪粒,寒气矻骨。
汉军的赤色旗帜在风雪中艰难地移动,竭尽全力保持阵型的完整。赵破奴已经不知道手中的弓箭已经发射了多少次。耳边呼啸着刺骨寒风,汗水却淌进了眼睛。此时他的军队就如同水中这支硬弓,体力和精力的耗费已经到达了极限,正在折断的边缘苦苦支撑。
乌维手下也死伤惨重,甚至有折兰王、卢胡王阵亡、部众被尽数歼灭。就在他们认为乌维快要支撑不住时,对方阵中出现了遬濮王的旗号。
遬濮王是须卜氏的总领。须卜氏乃是草原四大家族之一,断狱听讼,当决轻重,世代为匈奴贵种。就在不到十日前,他们曾经和须卜部的军队交过手。那一回,遬濮王得知休屠王溃败后,也率军离去。现下遬濮王的精锐部众在汉军已经疲惫不堪之际,突然加入战局,乌维的手下士气都为之一振,已经散乱的阵型也渐渐严整起来。
赵破奴接令,来到中军大旗下。霍去病紧咬着下唇,正拿着算筹,在竹片上记下战局的演变。他抬起头,神情凝重地说:“破奴,我需要你绕到右侧,去冲散遬濮王的阵型。”
喧天的战场中,他的语气反而显得异常平静,好像在指挥赵破奴去参加一场球赛。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暴露了焦虑与担忧。
他揉揉眼睛,又说:“乌维已经无以为继了,裨王们也都无心恋战。等他们阵脚一乱,我们立刻全军压上,来接应你。”
赵破奴早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接到将令,疲惫的身心竟然振奋起来。他毫不犹豫地说:“放心吧!”
转身离去,却又忍不住回望。将军的战甲下,还是少年那熟悉的眉眼。眼波流转,似有千言万语,可是现在都是多余。赵破奴只是说:“不用担心我。”
手执骑枪,他深深吸一口气,刺骨的寒气立时充满了胸腔。
“射雕的勇士们,向祁连山神证明自己吧!”
无畏的死士如同一柄利剑,在须卜部的战阵中撕开一道裂口。
遬濮王决心要解决这群闯入者。令旗挥动,大量敌军如连绵不断的潮水,蜂拥而至。兵刃纠缠在一起,施展不开。战马被团团围住,也无法奔跑。
于是赵破奴下令:“全队下马步战!”随即跃下战马,亮出长刀。
放弃了战马,也就失去了逃生的机会。赵破奴干脆率队直奔敌酋而去,去绽放自己生命最后的光彩——
短兵相接!
这就是我,一个战士的宿命。我只是将军手中的一颗棋子。但我必定是他最骄傲、最看重的那一枚!
汉军竟然在用匈奴语发号施令。遬濮王和他身边的护卫们都被这支敢死队吸引了。一个须卜部头领大声喊道:“你们竟然都是匈奴人!像你们这样的勇士,不如趁早投降了,右谷蠡王会给你们富贵!”
赵破奴大笑:“取了右谷蠡王的头,才会有富贵!”
只有不到二十步了。遬濮王□□那匹汗血宝马呼出的白雾,似乎已近在眼前。利刃一次次划过皮甲和骨头,出现细小缺口。眼前不时有断臂残肢飞来。身边的战士们却渐渐力战不支,口吐血沫,一个个倒下。赵破奴不知自己何时也会倒下,但他咬紧牙关告诉自己,现在还不行。仅存的战友们在他身边形成掩护,赵破奴终于有机会,抬头注视遬濮王。
匈奴人多着皮甲,而尊贵的遬濮王和他的卫士竟然都全身精甲,羽箭难以穿透。
就是现在!
羽箭从赵破奴的手中呼啸而出,直冲遬濮王没有防护的左目而去。
遬濮王没有发出一声呼叫,就应声落马。乱局中,赵破奴用尽最后的力量向前跃去。长刀挥动,遬濮王狰狞扭曲的头颅滚落。无头的尸身喷溅着鲜血,被身后的战马踏过。
失去了指令的须卜部大军,也如同无头的猛兽,乱作一团。这一回,轮到恐惧降临在他们身上。赵破奴无力地跌落在地,倒在尸堆中。敌军此时竟也无暇顾及他了。
无法抗拒的疲倦,伤口锥心的疼痛,泠冽刺骨的严寒,这些感觉终于又回来了,又渐渐散去。
一匹骏马来到赵破奴的身边。
是他的战马,仍然在忠诚的等待主人的召唤。可是,他已经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再也无法翻身上马了。
合上眼前,他听到了熟悉激昂的军乐。他笑了——
那是汉军冲锋的号角。
也许全军正在骠骑的中军大旗下集结,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击乌维残破的阵型。
可惜他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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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纷扬扬,轻易地就覆盖了杀戮的痕迹。月氏、匈奴、西羌、汉人,都是多么渺小而无助。只有万古不化冰雪,才是祁连山真正的主人。
脸上有冰凉的触感。
是雪花吗?他还没有死吗?汉军成功撤离了吗?
他早已精疲力竭,无法动弹。
“破奴,破奴!”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仿佛穿越了重重山脉,坚定而热切地向他飞奔而来。
“破奴!你还在,就好了……”他努力地睁开眼睛,却见有晶莹的泪珠掉落。卸下了重担少年,终于不用再掩饰内心深处的焦虑和恐惧。
看来我们真的是安全了!他笑笑,握住了那双同样冰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