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坦把车停了下来,他接过那张明信片,一行行看着,上面密密麻麻,全是他非常熟悉的字迹。
意识到自己要死的时候,他曾经想过死后能不能见到神父,结果没能见到。现在,他又活了过来,依旧见不到神父。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到了现在,他又和神父隔着生死的界限了。生与死,总是会横亘在他和他在乎的人之间。
那封信不短,尽管只有一张明信片,却写满了与飞坦的生命有无限关联的一个老人的关怀与挂念。车内十分安静,未寻按了暂停,关闭了游戏的声音,放下了手柄。芬克斯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风筝在休息。
这是属于飞坦的时间。
车停靠的地方不算阳光明媚,天不阴不晴,风不大不小,路也不曲不直。视线范围内的世界是模糊的,天、地、路、山都是模糊的,没有清晰的界限,也没有分明的色彩,强烈的声音。
在这里,世界是淡而模糊的。停留在这里的车也变得模糊起来,远远看去,像是这里的一部分,而不是外来客。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仿佛都是彼此的一部分。
这样的环境,让飞坦想起了一句话,他最熟悉的一句话: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多恩神父最喜欢的一首诗。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可以自全
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
整体的一部分
如果海水冲掉一块
欧洲就减小
如同一个山岬失掉一角
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
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因此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它就为你而鸣】
这首诗,是多恩神父改名为多恩的原因,也是他选择投身宗教的原因。
他并不是因为想上天堂而选择宗教的,他想把现实世界建设成天堂,让每个人连接成一片大陆,才选择了宗教。
尽管对这首诗并没有什么感觉,飞坦还是记住了这首诗,记住了这首为他最重要之人命名的诗。
信中,神父提起了这首诗,启明教堂的圣母像,月恒塔上的图书,提起了构成飞坦童年和少年时光的许许多多事物。他提起了很多很多东西,很多很多建筑,很多很多人。他用他余下的有限记忆,回忆着飞坦的前半生。
唯独,没有提起飞坦的乳母。他像是把飞坦的乳母遗忘了一样,半点都没提起,仿佛飞坦的人生中并没有那样一个人存在。
抹去一个人的存在很简单的,只要在记忆中遗忘,那个人就不存在了。
想遗忘的是飞坦,他有遗忘的理由。
记忆,是软弱的根源,想要无坚不摧,就需要斩断那些根源。但,他也有铭记的理由。记忆,是构成他,构成飞坦·博通这个人的根源。没有了这些,他也就不是他了。
到底是遗忘更重要,还是铭记更重要,没人告诉他答案。一直以来,他夹杂在遗忘和铭记的中间,没有彻底倒向哪一方。
现在,连神父都在替他遗忘,遗忘另一个对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人,他的乳母。是不是他就可以顺势而为,继续遗忘下去,放下为数不多的软肋,成为一个真正足够冷硬的人,变得更加理智,更加无懈可击?
飞坦拿着那封信,少有地陷入了无法做出明确选择的境地。
一双手伸了过来,那双手上拿着一个盒子。一个飞坦曾经见过又拒绝接收的盒子,那里面装着他想要遗忘的软肋,也装着过去的他。
那双手把盒子放在方向盘上,然后,打起了手语。
手语的内容,是似曾相识的问题:您想见她吗?
那双手一点点比划着这个问题,就像当时那样缓慢而清晰。
飞坦看着那双手,忽然之间就明白了神父的意思。
神父不是在替他遗忘,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他,真正该你自己铭记的东西,不要通过他人的记忆记住。去看看她,去巩固你的记忆,去铭记你想铭记的。不要放弃自己铭记的权利,不要忘记自己铭记的理由。
记忆,才是构成一个人之所以成为自己而不是任何其他人的最重要因素。忘记那些,等于不承认自己。
许久之后,飞坦捧起了那个盒子。
决定拿起那个盒子之后,飞坦就没有再犹豫。他打开盒子,一串玫瑰念珠放在里面。他拿起那串念珠,上面依稀还残留着它的主人常年佩戴遗留的气息。飞坦一点点看那串念珠,看了很久,才把念珠装回到盒子里,放到自己的口袋里。
见他把念珠收了起来,未寻又拿出一个盒子放在方向盘上。飞坦看了看那个盒子,打开它,里面装着的是一本《玫瑰经》,飞坦很熟悉的那本,他乳母常年拿在手中的那本小册子。
飞坦打开那本《玫瑰经》,里面的痕迹是那么熟悉,记忆中的每一个痕迹都在书上面找到了对应。他一页页翻着,把烂熟于心的内容又看了一遍后,问:“她现在怎样了?”
“这个问题,去问本人,更能得到答案吧。”
听到这个回答,飞坦不再问下去,他把小册子收起来。又一个盒子递过来,飞坦接过那个盒子,里面装着的是空白的“给死者的往返明信片”。
飞坦把神父写的那张明信片放在盒子里,把盒子也收了起来。然后,他就开始继续开车。
车继续开了后,游戏继续。各种新场景、新设定不断解锁,不得不说,除去某些剧情上面给人带来疑问的地方,这个游戏的确充满趣味性。
通过了几个关卡后,未寻就换去开车了。未寻自己开车的时候是很安静的,一句话也不说。大多时候,没人跟她说话,她就不会主动开口。
芬克斯没有和飞坦继续玩那个游戏,他们之前已经一起玩过了。两人都去看小说了,看的都是之前看的武侠小说同作者的作品。休息够了的风筝又开始练习念。
开了没多久,车到了一片冰雪覆盖的地区。又是迷雾漫天,不知前路在何方。气温骤降,车内虽然没有受太大影响,但车窗上都是雾气,彻底挡住了视线。这些天来,两人已经很习惯在这种路段行车了,也见识够了用感觉开车是什么样的了。
到了这个路段没多久,未寻就停车了。正在看小说的芬克斯问:“车又出问题了?”
“没有。”
芬克斯问:“那是这地方有什么可看的?雾这么大,也没什么能看的啊。”
“可能会雪崩,那边风很大。”
闻言,两人都放下平板,擦干净车窗,用“凝”往外观察。
雪峰融在雾气中,像是雾气的一部分化作了雪峰的轮廓,形成了雪原上的反向海市蜃楼。明明是实际存在的,看起来却很不真实。
看见不知道是雾气还是雪峰的景象后,芬克斯指着雪峰,问:“那玩意是真东西?看起来真的很像假的啊。”
“真的。”
芬克斯说:“那玩意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还能高出一大截,到底有多高?”
“接近一万三吧。”
听到这个数字,芬克斯吹了声口哨,说:“够高的啊。”
飞坦问:“哪里可能会雪崩?”
未寻指了指视线中的一个区域,离车子所在的地方很远的区域。
飞坦问:“既然影响不到这边,你为什么停下来?”
“那边有人。”
闻言,芬克斯立刻问:“又是追来的家伙?”
点头。
芬克斯问:“有多少?”
“213人。”
芬克斯有点惊讶,说:“这么多?都是一伙的?应该没多少是念能力者……”
轰隆隆的响声传来,大雾之中,隐隐有白浪翻滚。
风筝竖起耳朵,眼睛也盯着雪浪翻滚的地方看。两人能清晰地听到那又闷又响的声音,却没办法清晰看到雾气中的雪浪。地面开始震动,夹杂在冰雪地面上的石子被震得不断抖动,在雪上划出不规则的轨迹。
混沌的白浪在同样混沌的雾气中翻滚,除了声音和震动,在车内的两人并不能太真实地感受到雪崩的威力,就像是隔着屏幕在看别人拍摄的画面一样。
飞坦打开车门,直接走了出去。他打开车门的时候,芬克斯也同时打开另一侧的车门。这两个自小就玩在一起的人,在很多时候都有一种长久积累起来的无声默契,他们要看看那雪崩是什么样的。
风筝没有下车,它觉得在车上看看就够了,它不想真体会那东西的威力。未寻也没下车,即便靠得再近,也不会有人更能体会到她能感觉到的雪崩。
下车之后,空气中就夹着一股气浪,那是从雪崩的地方传到这边来的气浪,带着雪特有的冰冷的腥味,吞噬生命的腥味。两人站在那里,近距离观看着这场吞噬生命的雪崩。
未寻坐在车上,既没有加速那边正在发生的事的速度,也没有阻止。她什么也没做,依旧像之前那样,只是坐在车上静静等待着,见证着这场雪崩的结果。就像当初她站在千秋塔的塔顶,看着那个随意说出各种甜言蜜语的人做出自己的选择那样。
选择到这种地方来做这样的事,并不是过家家,有什么样的后果都要自己承担。谁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她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