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发热起来。
这种热不是盛夏时节,推开门立即就能辨别的暑气。而是在晴日里,哪怕是那颗灰白色的太阳底下站一会儿,不明显的温度就从身体里蒸腾出来,慢慢地蔓延到每一根指节。
先前去山下的人家买鸡买鸭,卖家高地得议一议价钱,不怕生人的,还要拉着你闲话家常。此时却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一户人家,除了老得走不动的人,无论是汉子还是妇女,甚至是刚学会跑起来小娃,都牵起了家里的牛,扛着厚重的犁走出家门。但凡从事农业生产的人,都出现在了田间地头。于是种下去的禾苗疯狂生长,原本光秃秃的土地很快就变得郁郁葱葱,到处都是喜人的绿色。
金斗山没什么平地,种的基本都是蔬果,蔬菜反正一直长一直收,果木倒看不出什么。只有后山不断冒出头的尖尖的竹笋,昭示着季节变化的勃勃生机。
对了,还有一小块花圃。
元黎揣手站在花圃边,目光垂落在绿意盎然的地上,神色很是深沉。
阿青做完早课,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她直径走过去,准备跟元黎打招呼,发现对方好似在出神。
顺着元黎目光的方向……嗯……
元黎听见动静,转过头看向她,脸上显现出一种摇摇欲坠的迷茫。
阿青就很想夸上两句。
其实令人称道的地方还挺多的。
这苗长得可真快,才几天快两尺高了,可见不是那种赶集场上随便卖的矮小品种,还能继续长长……
哟,这还有个花骨朵呢,嘿嘿……
阿青绞尽脑汁想了好些词,张了张嘴又闭上。
她一直觉着自己的从不妄言是个优点,此刻却恼恨起自己的笨嘴拙舌。要不是三天前花种将将在她眼前种下去,她必是能开口的!
阿青迟疑了一会,最后干巴巴地道贺道:“道长的花圃长势喜人。”
道长抄着手,动也不动地回她:“是啊。”
语气中透露着沧桑。
起初,没有人在意种下的种子。
元黎接收到系统消息,兴致勃勃地跑出来浇水时,并未意识到有今日。
【状态:您的牡丹花种子发芽了!请及时浇水。】
元黎喜不自胜地看着满地的青苗,不愧是系统出品啊,才一天,这都已经长出来了!
元黎快乐地浇着水,把元天霸拉过来除草,阿青履行每天的日常,碧莹待在屋子里写信。
【状态:您的牡丹花成长了!请及时浇水。】
第二天,元黎拎着水桶来到花圃边,看到的便是长到一尺多高的小树枝。牡丹花是木本植物,跟芍药差不多,高大的品种甚至能长成一棵大树。
【状态:您的牡丹花长出了花苞!请及时浇水。】
……
不提别的,浇这么多水不会淹死吗?
阿青本应将养好一阵。即便是外边看起来好了,可以动武力了,内里还是会留下暗伤。在观里上了数日的早课,别说暗伤了,连过往修炼的问题也如数被抚平。
她如今对金斗观有种迷之信任。
说不定观里什么都长得快,那些长势缓慢的果木蔬菜,不过被控制了速度罢了。
她打定主意,当做没有看见,很是刻意地扭过头忽视这一奇景,说明了来意:女郎收到了家中回信,不久将要启程,离开前想请道长们开坛祈福。只要是观中的科仪,无论什么方式,斋醮固然好,讽诵词章也行。
对着花圃脸面无表情的元黎动了动眉毛。
她在庆幸。
幸亏观里还有几本旧书残卷,幸亏她被猪仔卷得恶补过专业知识,三清师祖在上,让她得以听明白了客人的需求。
换作住金斗山西面村东头的猎户,对佛道知之甚少的李二牛,路过此处突生了这种想法,就会极简单明了地告诉她,做一场法事吧。
法事是多种多样的。
不知哪一个聪明的道士发明了斋坛,让这件事变得格外庄重严肃。
要知道,那时候除了官方祭天,大家烧几个龟甲就行了,顶多在地上垒上三个石头念念有词,保佑这保佑那,保佑我家的牛成功生下小牛犊。
这事儿一开始不是那么讲究,因为它原本是用来治病的。
家中有人病重,就找几个身穿彩衣的人冲进屋子跳大神。
或者请天师开坛请祷一番,借一张黄澄澄的符纸,有模有样写下病人姓甚名谁,随后找个山头埋了,或是绑上一块石头沉入水底——啊,那病人自会消灾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流程越变越多,越变越复杂。
最为典型的叫做斋醮,几朝道教推演下来,记载仪式的经卷足达上百。
做一个道场,须得因不同的缘由,沿用不同的科仪,配上专门的乐曲,请上乐班吹拉弹唱开音乐会……
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便能祭祀三清、四御、五星列宿等神明了。
元黎把这些跟自己不相干的内容抛诸脑后,只捡自己有的东西,问:“什么方式都可以吗?”
阿青斩钉截铁:“自是都行的。”
她们不挑,首要当然是为了祈福,除此之外,也想趁此机会给道观捐点香火钱。
借住数日,观中情形她们多少还是清楚。尽管不明两位道长为何甘守清贫,但那日的破壁残垣还是给了她们极深的印象,不忍见它如此落魄。
阿青等着元黎的回答。
就见对方把手伸进袖口,装模作样地掏了掏,拿出两枚弯弯的月牙。
这人像那日劝碧莹上香一样建议阿青:“那就掷个杯子吧!”
虽然只是投杯子,那也得有投杯子的说法。
最起码面上功夫总是要做足的。
是以约定好这日,元黎早早起床,换上了系统送的新手皮肤。
这件新手装跟随她翻山越岭,已经灰扑扑的不成样子,回家以后被她好生清洗了一遍,洗了整整两大桶水。
洗衣服的时候元天霸也在一旁围观。起先他还想说这颜色不显脏,过后一看,它竟是件白色衣裳。
元黎把洗好的道袍晾晒出来,顿时犹豫劣质染料漂白褪色,有种洗尽铅华(不是)的感觉,刷新了猪仔的认知。
算上它,元黎的袍子也有两三件。今日穿这个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无他,左不过这件道袍已经是她最好看最正式的衣裳了。
元黎决定以后把它当做职业装,专门在正式场合使用。
她去跟客人们碰头。
碧莹二人等在庭院里,见到装扮一新的元黎也是一愣。
这是一件法衣。
当然,做法事自是要着法衣的。玄门弟子的法衣,以颜色和花纹区分品级,比方说一派之长的黄紫色道袍,象征在道门之中的身份和地位。那些个天仙洞衣,用以金银线绣制,说是华服也不为过。
按照这个逻辑,穿白色的道袍的人,十有**就是学徒。
只是她俩也不是普通人,勘破外在,那件纹饰不显的白衣裳,是件真真正正有规制的法衣。
周身的灵气贴近它,仿若进入了一个固定的轨道,开始汇聚和流动。
仔细察看,衣摆上的暗纹里也夹杂了许多看不懂的秘法,阿青想要瞧个真切,只觉得无穷无尽,看得人头痛欲裂。
要使元黎知道这想法,恐怕会告诉阿青,嗨呀,只不过是一层防御数据而已。
好在元黎不知道。
她不仅不知道,走到三清殿门口就十几步的距离,她还趔趄了一下。
这衣服好是好,就是洗完有点缩水,不如一开始那样行动飘逸。
碧莹沉郁的心成功被她逗笑。
元黎踢了一脚给她磕绊到的土疙瘩,噔噔噔跑过来,开始今天的新业务。
摆正了蒲团,点上了香。
这几支做工粗糙的檀香,很快冒起了青烟,淡淡的味道随着烟从香炉缠绕到供花,飘进这间殿的深处。
碧莹跪坐在垫子上,摩挲着月牙般的筊杯。
她好像突然感觉到什么,闭了闭眼,想要祈求平安归家之时,恍惚看见夫郎倒在血泊里的半拉身体。
那是个萧散清朗的小郎君。
除却做点不大不小的生意,他只爱交些志趣相投的朋友,没什么大志向。
不但报不了仇,还需躲躲藏藏,她把血色的恨意压得牢牢的,连阿青都以为她已经把这个坎翻过去了。
碧莹看向那代表神位的一排野花野草。
都是草芥,郎君如此,她亦如此。
“不是问归乡事吗?”元黎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碧莹低声道,“道德真经所著,天地人法道,道法自然。”
元黎:“?”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到底何为天道呢?”
若论因,她们不曾造业,若论果,此为性命之仇。倘若这渺渺天地间真有常道,究竟顺应的是哪个道理?
元黎沉默了一会儿,又思索了一会儿,试图活跃下气氛,“其实我读论语和法家来着……”
啊,好像搞砸了。
因为对方的目光正直直射向她,不躲不避地问道,“子曰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世道如此,那天命何时才能到来呢?”
另一个蒲团上跪坐的阿青惊悚地转过头,遑论元黎了。
但她很快开解自己,道观就是这样,有时候跟心理咨询似的,得解答客户各种各样奇妙的问题。
答题者元黎苦着脸,犹犹豫豫不太确定地答:“每时每刻?”
元黎还不知道这个答案是否让对方满意,碧莹抬起头,脸上现出流水划过后斑驳的痕迹。她用这张脸对着元黎灿然一笑,看了眼拢在手里的筊杯。
——然后放手一扬。
【您的客人投掷了一个圣杯!】
早期的道教治病方式之一:三官手书
“书病人姓字,说服罪之意。作三通,其一上之山,著山上,其一埋之地,其一沉之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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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圣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