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抬眸看他,眼尾上挑。
“从昨晚到现在你都没用过饭。”李相夷打开紫檀木川见提箱取出一碗生滚鸡丝粥并几碟小菜,“这是我从城中酒楼买来的膳食,来尝尝合不合你胃口?”
睡了一觉,李莲花精气神明显好了许多,又的确是饿了,他兴致盎然地凑近李相夷,就着他的手喝下了整碗粥,另几样小菜是看都没看。
李相夷喂他喝完粥后松了口气,对他只喝粥不佐菜的做法没有半分意见。
他拿起另一碗粥,拣了几筷子菜拌在粥里吃完。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草草应付过晚饭后,李相夷昨晚订购的棺材被棺材铺老板与伙计送到李宅。
大门没有上锁,也不会有人进来偷盗,毕竟此间宅邸荒废多时。
天边几只飞鸟徘徊,鸣出嘲哳之声。
棺材铺老板战战兢兢地在大门口走来走去,有些不敢推门,毕竟李家灭门这么多年,突然有一天冒出个人来说要给李家人收尸,还是在黄昏后收尸,任谁都会奇怪害怕。
棺材铺的伙计也是两股战战抖个不停。
若不是眼看夜幕马上就要降临,实在不宜久留,又想到李相夷许诺的丰厚定金,棺材铺老板估计真的会跑路。
他按照李相夷的要求将棺材放到影壁前,放完后,一个荷包从半空落到棺材铺老板手上,他掂了掂重量,又借着尚未消逝的日光打开一看,荷包里满满当当装着五十两金子。
他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口中连声道:“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一边说,一边招呼着伙计退出宅邸,他一人殿后,还顺手带上了大门,等到彻底踏出李家大门,那棺材铺老板领着伙计匆匆离去,半刻不敢停留,那架势活似身后有狮子追他一般。
李莲花和李相夷把挖出来的尸骨一一放进棺材,又按照从书房里找出来的祖坟线索将他们葬到祖坟。
彼时李莲花左手边一张潮州舆图,右手边一张大熙舆图,他指着大熙舆图道:“若真论起来,芳玑王与萱妃长眠的一品坟才真真正正算是我们李家的祖坟呢。”
“哦?”李相夷挑眉,明知故问道,“那依乖乖之见,是想将父母亲眷都葬回一品坟咯?”
“不必。”李莲花摆摆手,又意有所指地抬手指天,“我们此番大动干戈已经够惹人注目,若是再牵扯到一品坟,恐怕金陵那位是真要坐不住了。”
闻言,李相夷眉眼骤然低垂,手指摩挲着少师剑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见李相夷久久没有回答,李莲花抬眼一望,只见他面上神色漠然冷静,鸦睫低垂,掩去眼中晦涩。
“李相夷?”李莲花好奇地从椅上撑起身子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什么神呢?”
李相夷温柔觑他一眼,扣住他纤长的手翻来覆去地揉捏:“我在想,昔年我李家灭门一事,当真是家贼与山匪勾结这么简单吗?”
话音刚落,李莲花觉得现在他的脑子就如同普渡寺的梵钟,被僧侣拿撞钟柱撞得脑海里嗡嗡作响。
他神色与呼吸俱都沉重起来:“你的意思是?”
李相夷眉头微蹙,眼眸一凝,冷厉非常,似射出一道逼人寒光:“我总觉得……这件事的背后有皇室的参与。”
“或许是我多虑了。”
李家先祖是芳玑王与萱妃之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使年幼的孩子逃过一劫,皇室又怎会真的放过他?
可又说不通,为何皇室隔了许多年才动手?
这般想着,李相夷忽然看了眼李莲花,若不是有赵清宁在,依他对李莲花的了解,血脉一旦暴露,皇帝必会赶尽杀绝,李莲花一定会不愿他人受难从容赴死。
李相夷的手倏然握紧,惹得李莲花眉头一皱。
感受到被他攥在手中把玩的手陡然一颤,李相夷嘴角扯出一抹不明显的笑,半是自我反驳半是劝解提醒道:“但是经碧茶一事,乖乖也该明白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虽然他嘴上说着“多虑”,但心里怎么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总而言之,现在还是安葬父母亲族最为要紧。
挖出来的尸骨加上李相显,总共一百五十六口人,也就是一百五十六口棺材,光是挖坑就已经让李莲花与李相夷忙到后半夜,等他们把棺材下葬填上封土又立下墓碑后,天边已然泛起黯淡青色。
线香点燃的青烟袅袅娜娜,好似弯曲的河流,纸钱燃烧所化成的灰烬在空中盘旋,像极了某种飞蛾。
李莲花默默地烧纸钱。
李相夷跪在地上,目视前方的墓碑,他不知道他的父母是那些尸骨中的谁,思寻着反正祖坟葬的都是自家人,对谁说都差不多,便直接以一概全,郑重道:“爹,娘,相夷有罪,这么多年都不曾回潮州替您收敛尸骨,使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息,请爹娘勿怪。”
“还有……我和莲花的事……”
李莲花烧纸钱的手猛地一顿,眼睫微微颤动。
“请原谅我的不孝之举,我与莲花两情相悦,希望爹娘在天之灵能够准允。”
李莲花将纸钱扔进燃烧的火堆中,然后与李相夷一同跪好:“爹娘若要怪罪,也不要只责怪相夷一人,我亦有错。人生百年,能得一真心相许之人何其不易,望爹娘与各位亲眷成全。”
言罢,纸钱燃烧得更加雀跃,仿佛在跳舞一般,线香更是直直隐没于虚空,即使有风时不时刮过,香烛焰火也照旧在跃动。
李相夷听漆木山与岑婆说过,若是遇见这种情形,大多是后辈的许愿被先人看见听见,做出了好的回应。
他带着李莲花给这一片的墓碑磕了三个头,与李莲花异口同声道:“多谢各位成全。”
阳光照进这方天地时,李莲花与李相夷才刚祭拜完,二人收拾好铁锹锄头,又盯着纸钱香烛线香彻底燃烧完确保不会因此而发生山火后,才离开祖坟所在的山林。
下山时,李莲花与李相夷并肩而行,不发一语。
“对了。”临近山脚时,李相夷双眼一凛,忽地问道:“小花,你之前说,在你那个世界,衡徵帝最后将皇位传给了谁?”
李相夷突如其来冒出的一句与今日迁坟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令李莲花怔愣片刻。
他回过神来奇怪地瞧李相夷一眼,虽不明白怎么扯到了皇位更迭,到底还是答道:“是昭翎公主。”
李相夷声调抑扬顿挫地“啊”了一声。
他明白了。
那个世界,那个时候的皇帝,应该已经威胁到李莲花的生存,否则赵清宁不会插手皇位继承一事。
需知但凡是皇帝,比之常人更注重传宗接代四字,在武则天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后,天下对女子的打压就更紧了。
昭翎公主虽是当今皇帝唯一的女儿,可就算如此,当今皇帝也没考虑过她继承皇位的可能,他早先还听说这皇帝想从宗室过继一个子嗣呢。
而能被赵清宁选中,说明昭翎公主为人应是相当不错,就算知道李莲花的身份,也不会去威胁他。
左思右想,思来想去,李相夷竟也觉得昭翎公主当大熙下一任皇帝是一件非常正确的选择。
待二人下到山脚,天已大亮,浮云半卷半舒游弋在天幕间,霞光瑰丽。
潮州是李莲花与李相夷的故乡,为着这个缘故,二人便决定在潮州停个十天半月,也好领略故乡的风土人情。
这日,李莲花早早梳洗完挎着医药箱上街替人瞧病,李相夷也不知道上哪里野去了,总之李莲花醒时竟罕见地没看见他的身影,只看见桌上摆着的早饭。
所谓习惯成自然,平时李相夷大多跟在他身边几乎寸步不离,如今骤然不见人,倒叫他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不过此种感觉很快便消弭于无形了,因为才出门他就被李相夷给堵了个正着。
李莲花往左迈一步,李相夷便跟着往左;李莲花往右迈一步,李相夷也跟着往右。
两人堵在门口来来回回小半晌,李莲花烦了,他皮笑肉不笑问道:“我说李门主,你这是干什么?我还要去问诊呢。”
李相夷避而不答,只道:“我去了一趟潮州分堂处理事务,特意想门人打听了附近好吃好玩的地方。潮州虽是你我二人故乡,可却鲜少在此停驻,莲花不如和我一起去逛逛?”
李莲花抬眸睇他一眼,“哎呀”一声:“李门主盛情相邀,我怎好拒绝。”
“你同意了?”李相夷眉眼瞬时间染上喜色,一双桃花眼迅速亮起,如同点缀在漆黑夜幕里的熠熠繁星,“那我们快走吧。”
他拉着李莲花的手出了门,李莲花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拽着走出好远一段路。
“门、门……”李莲花迭声叫道,“咱们家门还没关呢。”
“无妨,我已命分堂的人来守着了。”
李莲花又是“哎呀”一声,他把手从李相夷手里抽出,“你急什么呀?我话还没说完呢。”
“好嘛好嘛,是我的错。”李相夷转身向他道歉,温声道,“小花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李莲花理理衣袖,飞了他一记白眼:“等我赚到五两银子,我就跟你去周围转转。”
“五两?”李相夷失笑,灵光一现,玩笑道,“那我给莲花你五两银子,你也不用去替人诊病了,直接陪我吧,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