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火母痋被销毁后,给李相显迁坟一事,终于正式提上日程。
二人关于李相显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只能从漆木山的言语中窥得一二。
李家灭门后,李相显带着四岁的李相夷在街头以乞讨为生,昔日高门子弟一朝家破人亡,生存一夕之间成了奢侈至极的事。
漆木山在接到李家灭门的消息时就立马从云隐山往潮州赶,尽管日夜兼程,可在茫茫人海里找两个小孩子还是太困难了些,等漆木山找到李相夷时,李相显已经咽气许久。
他原本想只带李相夷回山,无奈李相夷目睹哥哥去世惊慌之中抱住单孤刀的手臂无论如何也不松手,于是他只好将单孤刀也带回了云隐山。
漆木山是在漳州与潞州交界处找到兄弟二人,他原想着将李相显葬回李家祖坟,可焉知回到潮州后李家尚有后人的消息会不会被心怀叵测之人得知,保险起见,他只得将李相显葬在一个靠近水泽草木旺盛的地方。
李莲花同李相夷也是前年回云隐山才知道个中隐情,上次二人在石寿村也曾讨论过迁坟的事,如今南胤之事已了,是时候让李相显魂归故里了。
在李相夷的记忆里,十余年来,漆木山每逢清明都会外出,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回来后李相夷问起,他也只说是看望故人,李相夷彼时年幼,对他的说辞也并未深究,如今想来,应是去拜祭已故旧友和李相显了。
李相夷手捧舆图,李相显坟冢所在地被漆木山特地圈出,二人按图索骥,从苗疆到临海的漳潞之地,几乎横穿整个大熙。
前往漳州途中的某一天夜晚,李相夷头枕着胳膊仰躺在莲花楼屋顶上,他望着满天繁星,忽然问道:“莲花,你说,师父之前为何不告诉我们哥哥的事?
在楼前支起小方桌悠悠喝茶的李莲花闻言眉眼低垂,食指摩挲杯沿:“师父此生对我们最大的期许就是好吃好喝的活着,若你我在年幼时分便得知了哥哥还有李家的往事,彼时心智未定,恐将为仇恨左右。”
李相夷沉思半晌,才道:“以前从未问过师父我身世的问题,此次给哥哥迁坟,定要好好看看咱们幼年生活过的地方。”
话才出口,又觉不对。
因此方世界到底不是李莲花的那个世界。
他有些许懊恼,李莲花在那个世界牵绊还挺多的,有放不下的人,亦有放不下的事,于是他只能后知后觉地弥补道:“莲花,若日后能回雪霁山庄……”
“日后要是回到雪霁山庄,你要怎样?”李莲花没等他说完就笑眯眯地接过他的话茬。
李相夷直起身子靠在翘起的屋脊,也是笑盈盈的:“要带你去一品坟上香,带你去给哥哥迁坟,带你回潮州看看祖宅,要让父亲母亲列祖列宗知晓——你我之事。”
大逆不道。
李莲花想。
他眼神颤动,眼中似有微光闪烁,慵懒又从容地从鼻腔哼出一声:“你果真任性狂妄。”
声音被拉得长长,语调漫不经心。
此话一出,李相夷果断将懊恼的情绪抛之脑后,纵身跃下莲花楼坐到李莲花面前,凑近问道:“乖乖说我任性狂妄,我认。可乖乖难道不曾有过任性狂妄的时刻?”
李莲花一噎,他的确有过,“李相夷”确实有过任性狂妄的时刻,他顿感先前一番话的错漏,嗫嚅道:“我……自然也有……”
他不自在地摸摸鼻子,决定先发制人:“李相夷。”
“嗯?”
“你离我太近了。”近得他心跳得好快。
闻声,李相夷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合。
李莲花瞪他一眼:“笑什么笑?”
李相夷立刻收起笑意端正神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脸颊亲了亲,又意犹未尽地衔住他饱满的唇瓣轻啄。
直把李莲花吻得晕头转向没有力气和他计较。
……
漳州城位于沿海,又十分靠南,即使是仲秋时节也照旧如夏时一般炎热。
二人进漳州城后,没有急着去迁坟,而是先去几家凶肆逛了逛,诸如棺材铺、纸扎铺之类的……
李相显身死时才十岁左右的年纪,李莲花让棺材铺老板比着这个年纪的孩童身量挑了一副棺材,又买了许多香烛线香纸钱和纸扎的金银珠宝,等所有迁坟和祭拜用品备齐后,二人才去到当初漆木山葬李相显的地方。
那地方经过多年的雨水润泽,草木早已比从前更为旺盛,周边居住的人还给取了个名字叫鹿浔溪。
李相显的坟冢小小一个,坟前立了块石碑,正中刻“李氏长子墓”,靠下的地方刻“漆木山立”,所以二人很容易就找到了。
李莲花将香火纸钱线香等祭品一一摆出,再将其一一用火折子点燃,与李相夷一道扣头祭拜后,二人才挥起铁锹锄头刨土迁坟。
“笃笃……”
大概挖了一盏茶时间,李相显的棺木才被移到地面。
李莲花与李相夷合力将棺木抬进新买的棺材里,做完这一切,二人又急匆匆带着棺材驾着莲花楼去了潮州。
虽然关乎四岁之前的记忆明灭不清,但李家当年在潮州是高门大族,很有名望,即使距今灭门已有十余载,潮州本地人士对昔年李家依旧很是熟悉,对李莲花问起李家时,无论老小,都能说出一二故事。
因这桩灭门惨案,所以李家的宅邸一直没被重新售出,反而让官府的人封了。
被问路的人虽然奇怪他们为何要去一座被封禁的宅邸,可到底还是为他们指了路,李相夷交给指路人一块银锭作为报答后,快速追上直直朝前走的李莲花。
穿过两条街巷,门前种有一棵大槐树的五进院子就是李家。
李家宅邸的牌匾有很多血迹,那是被割破颈项而喷溅出的血,整座宅邸灰扑扑的,多年来无人光顾,自然亦无人为其清扫。
李莲花垂眸敛去哀思,与李相夷一起翻墙进入宅邸。
宅邸内蛛网遍布,荒草丛生,昔日高门,今作黄粱,显得可怖又荒诞。
两人并肩立在檐下,眼前似有万千光影模糊。
李莲花霎时像是回到十五岁刚下山那年。
那时,长马刀贺家有一件宝物——天外云铁,江湖人对其垂涎不已。
那时的他刚打败师父漆木山得到允许和单孤刀一起下山就知道了东陵三帮围剿贺家的消息,他从小立志锄强扶弱成为顶天立地的大人物,听到这个消息当即便赶了过去。
赶到贺家时,贺家满门只剩下一个幼龄稚童——贺家三郎还活着,尚存一息的贺家家主求他帮忙护送贺家三郎到洛阳外祖家,单孤刀答应了贺家家主的请求送贺家三郎进了洛阳城并让他在城外接应。
他当时以为贺家之事就此结束,没想到却是阴谋的起始。
贺家三郎依旧死在了洛阳城外,贺家自此满门被灭无人幸存。
李莲花敛眸掩去哀思,故人已矣,他们应该活在当下。
“那些……尸骨,应该是被官府敛了吧……”
当年贺家那桩灭门惨案是他为贺家人收敛的尸骨,李家名门望族一夕被灭,官府应该会有应对……
不对。
李莲花眉头骤然紧蹙。
官府当真会这么好心嘛?
相传花草树木在尸骨的滋养下能够生长得更加茂盛——这也是乱葬岗尸体如此多林木却依旧郁郁葱葱的原因。
这宅邸内的草木如此丰茂,会不会……
李莲花光是想到这个可能,就止不住地头皮发麻,整个人颤抖如同秋日枝头上被西风吹拂的树叶。
他摇摇欲坠,全靠死死攥住旁边李相夷的手臂作为支撑,才让自己不至于软倒在地。
李莲花能猜到的,李相夷自然也能猜到。
他亦是眼眶发红,眉眼间积聚着怒气,手中少师晃动不已。
他们从封闭已久的杂物房翻出种花用的锄头,此后的三天时间,默默待在李宅将宅邸给挖了个底朝天。
埋在宅邸地下所有的尸骨重见天日的那一天,李莲花身体控制不住地跪倒在地。
他望着堆叠在一起的累累白骨,连呼吸都快停滞了:“太久了……”
他摇摇头:“真的是太久了,他们被困在这里太久了。”
“莲花。”李相夷扶着他缓缓起身,“你不必为此感到愧疚,家族灭门之祸并不是你的错,无人替他们收敛尸骨也不是你的错。”
他仰头望着李相夷,泪光盈盈,神色哀戚,满脸无助:“可我……从不曾问过。”
不曾问过自己的身世,不曾知晓自己的来路。
一句话说完,李莲花浑身仿佛泄了力气一般。
“不知者不罪。”李相夷的大拇指抚上他的脸颊,替他擦去滑落的泪水,“他们在天之灵,不会怪你,不会怪我们。等把诸位亲眷安葬,他们就可安息了。”
李莲花眸光涌动,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李相夷眼疾手快点了睡穴然后毫无防备地倒在了他怀里。
李相夷一手扶住李莲花的肩背,一手穿过他的膝弯将人打横抱起朝抵达当晚就被收拾出来以供暂住的主院而去。
李莲花多思,这三天来精神又绷得紧,睡一觉状态应该会好一点。
翌日,李莲花睡到黄昏时分才醒。
李相夷一直守着他。
他睁眼时,李相夷侧身坐在床前,定定地望着窗外出神。
还不待他有所反应,李相夷就转过头说道:“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