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弟子神情仿佛有点儿恍惚,并非是因为李莲花“活死人肉白骨”的名号,而是因为李相夷数次光顾青城山,为的就是一个叫李莲花的人。
这件事他们青城山上到掌教下到洒扫弟子都知道。
只是他们都以为李莲花是个女子,万没想到李莲花是男的。
虽然李莲花容颜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清绝,出尘淡然的气质也是旁人绝计模仿不来的,但威名赫赫的李相夷是个断袖的消息更加让人震惊,且这等震惊之事还是实实在在的事实。
真是要命,要不是亲眼所见,说出去恐怕都没人信。
“李神医。”好在青城山修道,养气功夫一向极佳,那弟子很快掩去神色中的恍惚,恪守礼仪道,“二位不远万里大驾光临,青城山实在不胜荣幸,不知李门主与李神医此次前来,可是来与掌教论道的?”
李相夷咳嗽了一声:“昔年执念心愿已了,此番前来,是来还愿的。顺道也见一见王兄,感谢他多年来的帮助。”
闻言,李莲花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秉持着基本礼仪,即使李相夷对青城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那弟子还是问了一句:“可要我派人引二位上山?”
李相夷果然拒绝了,他谢过守山的弟子,将李莲花的手拢在手中,一步一步走在蜿蜒曲径,青城山数千台阶,他们花了半个时辰才走到青城山香火缭绕的正殿。
几名在正殿的弟子点头向李相夷示意问好。
李相夷接过其中一名弟子递来的三炷清香,放在燃烧的香烛中引燃,轻轻甩去其间的火星,轻烟直上,青烟袅袅,他俯身三拜。
躬身下拜时,他心里默念:感谢上苍将他送来了我身边,李相夷感激不尽。
将三炷香插进香炉后,李相夷便想与李莲花一起去寻王明世喝茶叙旧,他转身时,却见李莲花也从旁边弟子手里接过三炷香点燃。
李莲花捏住三炷清香轻阖双眼立在供案之前。
凡人烧香拜神皆有所求,他求的是什么呢?
是与李相夷长相厮守?还是回自己那方世界?
李莲花不知道。
他的心不静,他不知道自己所求为何。
最后,他只能在心里默念了一个与李相夷与回家都无关的愿望。
三清在上,若有可能,请让我与阿姐再见上一面吧。
李莲花俯身三拜后睁眼将三炷香交由一旁的弟子。
他笑着转身:“相夷,走吧。”
“好。”
王明世作为青城山掌教,平常是不来正殿的,若想去找他,只管去遇仙庭与太平轩二处即可。
李相夷贴近李莲花询问他想先去何处,李莲花神思不属随意指了指,他抬眼一看,赫然是太平轩的方向。
于是二人一路穿花拂柳寻了过去,踏进太平轩的时候,王明世恰好在那株遮天蔽日的梧桐树下抄经。
风起。
梧桐树婆娑作响,风中掺杂着夏日里草木独有的芬芳。李相夷摊开手掌接住打着旋儿翩翩落下的桐叶,手掌翻动间,他捏住叶柄摩挲,叶片便如同风轮一般旋转起来。
王明世现今已年近花甲,却依旧头发乌黑眼神明亮精神矍铄。
李相夷与李莲花默然看着他抄经,他心有所感地抬头,乍见一对璧人矗在面前,心下了然,笑呵呵地欣慰道:“福生无量天尊。辗转数载,李门主今日可是得偿所愿了。”
李相夷扔掉手中落叶,眼风扫过桌案上备好的三盏茶,挑眉道:“道士,你是早算到了我会来吧。”
他笑得春风得意,如今心上人在侧,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好的时刻了。
“能有今日,还得多想道士你出谋划策,李某在此谢过。”李相夷拱手郑重无比地向王明世道谢。
“李门主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贫道不敢居功。”王明世和煦地将目光转向与李相夷面容有六分相似的李莲花,“贫道该如何称呼善信?李门主还是......李神医?”
“在我那个世界,四顾门早就解散了,王兄随意称呼即可。”李莲花对王世明能认出他是李相夷一事并不意外,盖因他在自己那方世界见多了金鸳盟盟众、路人、偶然救下的人一眼认出或者凭借各种各样稀奇古怪方式认出他身份的事,青城山乃道教名山,王明世作为掌教,和普渡寺的无了和尚一般,一向是有点儿神异在身上的。
“李神医能来此方世界,是机缘,亦是奇遇。”王明世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虽然有所预料,但贫道还是想多嘴问一句。”
“王兄请讲。”
“李神医那方世界,青城山,如何了?”
佛家有三千世界之说,道家有四天之境之言,若只是梦境,王明世或许会一笑置之,可了解到李相夷是真真切切在现实中见过李莲花的,王明世就知道——飞升,或许真有可能。
凝重的神色转瞬即逝,李莲花端起李相夷递来的茶低头抿了一口,借此挡住了王明世探寻的视线。
李相夷知道王明世在那方世界早已仙逝,也知道王明世仙逝是因寻李莲花窥探天机而亡,见李莲花沉默不语,想是为此心有愧疚,于是接过话茬替他说道:“青城山很好,贺小友持身公正,于武学道法颇有见解。”
“存之啊……他的确是个好孩子,青城山有他,我很放心。”
王明世将狼毫笔搁在笔架上微微笑道:“花开花落自有定数,李神医不必愧疚。你我乃是好友,俗家有句话叫为朋友两肋插刀,我不过是略尽绵力而已。窥探天数,本就该付出代价。”
李莲花倏尔抬眸:“王兄知道自己因何而逝?”
王明世慈眉善目地劝慰道:“隐约有所察觉罢了,天意如此,李神医且放宽心。”
“是我着相了。”
得知二人有事要前往苗疆,王明世力邀二人在青城山小住避暑,给出的理由是苗疆湿热,蛇虫鼠蚁颇多,又逢夏季,恐更难捱。
由于单孤刀与封磬已被关押,万圣道也被清剿,李相夷可谓是占尽先机,欲往苗疆寻找告里研究痋术的事就这么被搁置于脑后,而彼时青城苍松翠竹郁郁葱葱,蕙叶翻风槐阴匝地,李相夷与李莲花就在这样的青城山上度过了烁玉流金的夏日。
夏意刚擦着初秋的凉风溜走,二人就同王明世告别离开了青城山。
虽是初秋,南方的树木枝叶并不见黄,反而透着一股极清新的绿。
最炎热的时候已经过去,行走在西南大地的林间,只需防备蚊虫叮咬即可。
西南多崇山峻岭,多茂密森林,莲花楼体积庞大,无法在林中穿行,只好将其停在一块较大的空地上拿花草树叶遮掩。
苗疆人很热情,当然,是在不起冲突的状况下很热情。
二人刚踏进苗疆时,是苗疆族长带着族人来迎接的。
这样的待遇着实让李莲花惊诧了刹那。
瞧着他们对李相夷恭敬备至的模样,可见李相夷在此方世界是有多么厉害了。
二人被苗疆族长乌兰并一众苗疆族人簇拥着往苗疆待客的前厅。
乌兰请二人坐下,又吩咐侍从端来茶水糕点。
“苗疆与李门主的扬州相隔甚远,李门主不远万里来我苗疆,可有要事?”
李相夷正待说话,由远及近一道呵斥声阻断了他张口欲言的动作。
“李相夷,竟然是你!”
这道声音虽然充斥着愠怒的情绪,声线却很是明亮,一听就是个极年轻的人。
二人偏头往厅外一看,果见一衣着红色苗绣服饰的少年疾步而来。
他头发高高束起,只在胸前垂下两缕编织的精致分明的辫子,面目极为俊俏。
可惜他与李相夷仿佛有着深仇大恨一般,他一进门就气急败坏失了分寸地指着李相夷大吼大叫,原本俊俏的面孔一时变得分外扭曲:“你竟然敢踏足我苗疆,还不赶紧给我滚出去!”
族长乌兰霎时脸色沉沉,她怒斥道:“住嘴……我还在这儿,哪里有你说三道四的份!”
李相夷面无表情,只眼神里透露出隐隐的不耐烦与不悦。
李莲花有些讶异,在他的印象里,自己在作为李相夷的时候似乎与眼前这个苗疆人没有往来——不,应该是和大多数苗疆人没有往来,怎么就白眉赤眼地都快吵起来了。
李相夷冷眼觑着乌兰与那人沟通,待二人“沟通”地差不多了,才道:“乌兰族长,这位是?”
“舍弟无礼,还请李门主见谅。”乌兰维持着面上笑容赔罪道。
李相夷没提原谅与否,只静静地喝着茶,似乎是要乌兰回答后才开口。
乌兰叹了口气,妥协道:“这位是我苗疆的圣子,山云。”
李莲花闻言一口热茶呛在嗓子眼,很是失礼地咳嗽起来。
那咳嗽撕心裂肺,让李相夷梦回李莲花碧茶未解时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整夜咳嗽难眠的时候。
他手足无措几近慌神地移步至李莲花身前,温热的手掌抚上脊背轻拍。
李莲花拽住李相夷的衣袖晃了晃,他抬眼凝视李相夷,眼里泅着因咳嗽而泛起的晶莹水泽,眼神明晃晃地写着疑惑。
他不明白为什么苗疆圣女变成了苗疆圣子。
也不明白为什么苗疆圣子对李相夷有这么大敌意。
李相夷何等聪明人物,他一霎便读懂了李莲花的眼神,温柔低沉的声音钻进李莲花的脑海:“小花,那方世界的苗疆,告里圣女之前,有这样一位圣子吗?”
李莲花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苗疆过往的资料里并没有记载告里之前有一位圣子。
他传音给李相夷:“相夷……你与这位山云圣子之间,可是有什么仇怨?”
李相夷也很不解:“天可怜见,我和这位圣子都没见过,哪里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恨我?”
与李莲花传音结束后,他对乌兰说道:“乌兰族长,可听过南胤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