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共执一伞,在悠长的青石街巷穿行漫步。
春日的苏州,是雨的世界,亦是花的世界。
他们在沧浪亭观婀娜多姿的美人茶,去瞻园见过如霞似锦娇嫩欲滴的海棠,到耦园赏过白如雪轻如绸的玉兰,更在苏州城各处街巷、夹岸看过暄妍如画,走在青石铺就的石板路上便仿佛误入了朦胧仙境般的杏花。
所谓杏花春雨江南,不外如是。
耦园一处廊亭下,李相夷见玉兰繁盛,而站在玉兰树前观景那人却是比雪更加清净,情不自禁温柔一笑便望着他微微出神。
片刻后,他眼中浮光流转,足尖轻点飞跃至树梢折了一支玉兰,亲手将其递给李莲花,而他仗着一身浑厚内力,身上竟是半点儿雨也没沾到。
玉兰花上的雨水被扬州慢真力蒸干,现下只余几颗剔透雨珠,李莲花神态自然地接过那枝玉兰,低头轻嗅,清新淡雅的香气袅娜在鼻尖萦绕,他眉眼弯弯:“多谢李门主赠花。”
李相夷眼中压着温柔的笑意,神色却极冷淡,隐隐透露出孤傲与张扬:“春日苏州繁花似锦,我倒是很想瞧瞧,明日的百花宴,担不担得起这个名头。”
李莲花笑着,心里无奈摇头:真是小孩子脾气……
次日,风和日丽,碧空如洗。
百花宴举办的地方名叫揽云洲,是一处湖心岛,四面临水,湖畔栽着桃树杨柳,当真是柳绿桃红。湖水清澈明净,波澜不惊,映照出湛湛蓝天与悠悠白云,长廊凌水,若从高处俯瞰,倒像是嵌在天空的玉带一般。
由于李莲花与李相夷投宿的客栈离揽云洲只十来里路的距离,便没有乘马车前往,而是散步散着散着顺道拐过去的。
揽云洲渡口车马粼粼,一架极尽豪奢金光灿灿却又极有内涵的马车停在揽云洲渡口边的空地上,周遭的人群俱都发出了歆羡的赞叹。
渡口的婢仆接过李相夷递来的请柬,核验过后正要放行,目光却不自觉被近前的马车吸引。
李莲花早在惊呼声响起时就已旋身回头,然后……
他看着眼前的马车陷入了沉默。
好熟悉的画风……
他想。
该不会是……
心中所想的答案还没迸出,来人已经伸手探出车厢。
那只手柔若无骨,似春笋削葱,在阳光的照耀下,端的是莹白如玉。
手的主人腕上还圈着一只羊脂玉镯,纤细白皙的手腕仿佛温润的瓷器一般细腻光滑,与质地莹润纯净无暇的镯子相得益彰。
众人瞧着那只手,纷纷屏住呼吸。
手的主人并未让人失望,她有一张霞姿月韵的美人面,一下车便让众人欢呼喝彩。
“五姐。”李莲花走到她近前点头示意,“我就知道是你。”
李岁安莞尔:“好久不见,在四顾门过得可好?”
“李门主人很好,待客周到细心,五姐不用担心我过得不好。”
李相夷虽没有靠近他们姐弟二人叙旧寒暄,倒也听得清他们的对话,李莲花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冷淡着声音否认道:“不是客。”
他不喜欢李莲花对待四顾门的人与事疏离的态度,可为着不让他察觉自己对他的“龌龊”心思,他并不能明说。他一向冷酷直接,遇事从来冷静镇定,可直到遇见李莲花,才知束手束脚苦求不得是何滋味。
李莲花眉尖一挑,心下诧异:“什么?”
李相夷望着李莲花,眼神如渊海般深沉,让人看不清里头的情绪:“李神医,你是四顾门的医师,不是四顾门的客人。”
李莲花“啊”了一声,手轻轻敲了敲眉心,微笑道:“是我失言了,李门主勿怪。”
“无妨。李神医日后可不要再说这些话。”
李莲花讪讪一笑:“一定,一定。”
李岁安站在一旁看他们两人交谈,眼睛在二人间来回扫视,总觉得他们之间气氛十分之奇怪,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灵光在脑海飘游,却从来抓不住苗头,实在是恼人。
守在揽云洲渡口的婢仆回神后见三位客人默然不动,连忙上前行礼:“三位贵客,请。”
揽云洲中心有一园林名唤晖园,正是百花宴赏花宴饮作乐之地。三人踏进晖园,仿佛沉浸在花的海洋,空气中满是花香,入目便是各色争奇斗艳的花卉。
国色天香的牡丹,娇艳欲滴的芍药,清新脱俗的兰花,洁净如雪的茉莉,风姿绰约的琼花,艳似火燃的杜鹃,暄妍似锦的山茶,恬静悠然的丁香,轻盈皓白的荼靡……
几人穿行在缤纷的□□中,几乎是一步一景,引得李莲花赞叹不已。
李相夷看着心上人笑颜绚丽如花,眼睫低垂,眼神微暗。
心里已经做出将四季花木在杏林春早附近种一圈的打算。
几人在婢仆的指引下坐下,过不了多时,宾客均已入席,坐在上首的靳春兰正要开口说一番话就准备开宴时,拍手与唱喝声由远及近。
“国师驾到!”
大兴国师是皇帝去年才封的,具体信息未知,只听说颇得帝王信任,是其心腹,原以为会一直随侍帝王,没成想今日却出现在了苏州。
李莲花一边捻动手指垂眸沉思一边听李相夷为他解释,对国师的好奇在此时此刻达到巅峰。
李相夷亦未见过国师,只是他在与单孤刀肖紫矜一同行走江湖时,恰巧路过金陵王都,听人谈起过罢了。他也很奇怪,按理说李莲花曾经随着兵士南下寻药,不应该对国师一无所知啊……
李岁安则漫不经心地转着手腕上的羊脂玉镯,仿佛是要把它看出花来。
几人俱是漠不关心神色,但碍着国师驾临却不得不或拱手或欠身或颔首向这位位高权重深受帝王宠信的国师行礼。
其余众人皆诚惶诚恐俯身下拜行大礼:“参见国师。”
国师从鼻腔哼出一丝轻笑:“免礼,平身吧。”
低垂眉目的三人闻声登时便怔住了。
赵清宁?
于是三人或诧异或狐疑或震惊倏然抬头。
只见赵清宁一袭浅紫华服立在正前方,头顶华盖,身前护卫开道,身后侍从随行,赫赫扬扬,好不雍容。
见果真是赵清宁,李莲花与李岁安身子同时往后一仰,难以置信的望着她,声音抑扬顿挫:“国师?”
李莲花屈指蹭了蹭鼻尖,暗中腹诽:好家伙,分离之际还是白身,分离后没多久就一跃成为国师,这升职速度,不愧是她。
“下官苏州刺史杨致远拜见国师大人。”
“此事之后再聊。”赵清宁笑着与他们颔首,而后眼风一扫,盯着行礼拜见的苏州刺史慢条斯理道,“起身吧,今日人多眼杂,宴会防卫之事可要用心才是。”
“您放心,一切都处理妥当。”
李莲花悄声道:“跟在三姐身后穿青灰色衣裳的是什么人?大理寺的?”
李岁安瞄了一眼:“卜承海。”
李莲花“哦”了一声,恍然道:“原来是卜花二青天之一的卜承海,那另一位便是花如雪咯?”
李相夷颔首:“正是,上次灵隐寺炎帝白王一事便是卜承海处理的后续,只是你当时陷入沉睡,没见到他。”
“有趣。”李莲花想起书中有关卜花二青天的描述,思索道,“虽说他二人奉命巡查天下,可跟在三姐身边也太奇怪了。”
正说着,那厢靳春兰请赵清宁上首而坐,赵清宁也不推拒,摇着柄纱绣花蝶图面留青竹雕柄团扇施施然在主座坐了,左右下首分别是靳春兰、杨致远。
赵清宁斟满一杯酒,高高举起,眼神锐利,与平时形象大相径庭:“诸位,满饮此杯。”
这杯饮过后,百花宴也算正式开始了。席上杯酒相和觥筹交错,不知不觉便到了未时。
众人各自散去,晖园各处角落都有他们赏花游玩的身影,赵清宁在上首递了个眼神,席间李莲花几人便心照不宣地同她一起离席去到了一间安静的厢房叙话。
几人甫一进门,李莲花便“哎哟”一声率先开口:“难怪难怪,我说三姐怎么许久未曾与我们通信,想必是在金陵操劳大小祭礼宫中典仪,这才抽不出空吧?”
赵清宁赞许地点头,表示他说的很对。
李相夷轻呵出一声笑,语气较为冷淡,不比对李莲花时的态度热切,也不似对旁人的目下无尘:“赵女侠此前不是说去秦岭吗?李庄主还托你在终南山建别馆,怎么忽然去金陵了?”
“李门主所言甚是。”李岁安温婉浅笑,慢悠悠启唇,“清宁,你究竟是为何去到金陵,又是如何当上国师的?这些……你可得好好交代。”
赵清宁霎时目光奇异,死死地盯住李岁安,面上忽然浮起讽刺的笑。
她把玩着茶盏,眉尖一挑:“这还得多亏了李庄主、叶夫人、我的好表妹啊……”
李岁安并不为她的态度生气,依旧正襟危坐,柔声细语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清宁翻转着手掌欣赏才染的新指甲,漫不经心抬眼:“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总之你记住,我是为了你那别馆才进京面圣成为国师的。”
在赵清宁的陈述里,成为国师仿佛就是给卧病在床的帝王看了场病而已,她描述得极为简单,李莲花几人仅能从她只言片语得知——一切皆由终南别馆而起。
“你知道……大兴帝都在何处吗?”
李岁安奇怪地看她,双眼里写着你是不是傻了怎能问出这种问题:“不是金陵吗?”
李相夷挑了挑眉,因早知李莲花姐弟三人各有各的神奇之处,对此也不好奇,只是语气平静道:“是长安。”
他再度说道,瞳孔幽黑如点墨:“大兴的帝都,是长安城。”
李岁安饮茶的动作一顿,猜测道:“那当今待的金陵……莫不是……陪都?”
赵清宁与李相夷相继点头。
李岁安呵出一丝无奈的笑,摇头道:“原来如此。”
“怪不得三姐去金陵呢。终南山靠近长安,乃皇家重地,买卖需经重重审核,恐怕三姐正是因此才去的金陵罢?”
赵清宁笑着打了个响指,食指在虚空点了点李莲花:“聪明!”
“话说……三姐为何来此?百花宴又因何有官员参与啊?”
堂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纡尊降贵到一阶富商举办的百花宴,实在说不过去,而靳春兰虽是江浙大富,可士农工商,官商分明,他是如何能请动苏州刺史赴宴,晖园又为何会有军队守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