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如此善良,便是要走,他依然回头,十分认真地说道:“李相夷没有恨过任何人。”
李相夷没有恨过任何人——
这一句话,解了多少人的心事。他不是为了自己能更好地生活下去,而是为了四顾门的故人,余生能够心无愧疚地平静过活。
李莲花平静地走出门,乔婉娩追了上来:“相夷!”
他顿住脚步,却听四顾门众人都在喊他:“门主!门主!”
石水更是难过,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门主,你留下吧!四顾门不能没有李相夷,我们大家……都不能没有门主呀!四顾门每一个人……都对不起门主!”石水侧头看了眼身后众人,意有所指,她又说道:“我真的很怀念当年的四顾门,……还有当年的李相夷,当初的江湖,如果少了李相夷,还有什么意思?如今的江湖也是,在石水心里,四顾门永远只有李相夷一个门主,石水只认李相夷做门主!”
李莲花心中虽动容,但他去意已决,必不肯留的,他摆了摆手,只说:“石水,你起来吧……”
乔婉娩眼中眸光微动,仍欲说什么,却听李相夷也有话留给她:“阿娩,你只属于你自己,你不亏欠任何人,尤其是我。记住,阿娩,不爱一个人了并不是一件需要感到抱歉的事,你还有自己的大好人生……”
“相夷!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乔婉娩声音哀婉,她真的怕李相夷一走再不见踪影,便追上前去:“相夷,我心里,仍有你……我心里的李相夷,从未离开过!相夷,你不要走……”
昔年乔婉娩与角丽谯并称江湖第一美人,比起角丽谯艳丽夺目的美,乔婉娩的美则更似清水芙蓉,淡雅清丽,让人见之难忘。她此时眼中凄然,声声哀婉,更衬得姿容无双,美得令人挪不开眼。
肖紫衿见状,原先已熄灭的愤然此刻燃之愈旺,他喊住李莲花:“李相夷,这就是你想要的?!让所有人都站在你身边,让阿娩为你伤神不已、哀声挽留,这就是你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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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潇潇慢慢走过去,挡在了李相夷身前,她看着肖紫衿,余光一一扫过四顾门众人:“你可知道,当年东海一战,李相夷死里逃生,他拖着伤重之身独自回到了四顾门,——他回过四顾门,目之所见,一片疮痍,昔日的故友无一人去找他,他听见了你们在以为李相夷已死之后商讨着就地解散四顾门……如果当年,有人重视他一点,李相夷不会‘死去’十年,变成如今的李莲花。”
众人瞠目,乔婉娩的眼泪像雨后荷花上滴下的残雨,她目光凄凄地望着李莲花:“相夷,你……你十年前就回过四顾门?”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双手捂着脸将头低低地埋下。
十年前,他回过四顾门。当年李相夷拖着伤重之身曾回过四顾门。但是没有一人发现他,没有人为他接风,没有人为他疗伤,没有人真正在乎过他的生与死。他濒死伤重,不知拼着如何的毅力才勉强支撑着回到四顾门,而他们,李相夷曾经视为生死至交的他们,却在商量着怎么解散李相夷耗尽心血一手创立的四顾门。
“门主……”四顾门众人都低下了头,苦涩地回忆着当年被他们忽略的场景。
那时,李相夷曾回来过。
后来再离开,无他,不过是心灰意冷。
是他们,杀死了江湖之上唯一的李相夷。把他变成了李莲花。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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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夷,相夷……对不起对不起……”乔婉娩捂着脸哭得梨花带雨。
当年肖紫衿提出要解散四顾门时,她并没有出言反对。
她何曾想一想,那是李相夷的四顾门。四顾门的声望与基石,是那少年用心血一点一点堆垒起来的。
“当年东海之滨,我一人独对金鸳盟,前无去路后无援兵,我拼尽全力击沉了那艘大船,却碧茶毒发,坠入大海,彼丘,当时在我心中,真是对你恨之入骨。后来我从海上活了下来,便立誓,即便是坠入地狱,我也要回来复仇。”
李莲花的声音清如山间泉,他看似在同云彼丘说话,实则是在与四顾门的每一位故人说话。
“东海一战之后,我便回了四顾门,我暗中见到了四顾门四分五裂的惨状,也听到了一些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怨言……我一时茫然了,失去了方向,我想了很久,或许那场失败都是我一个人一意孤行而导致的……”他笑着摇摇头,那神情,俨然就是当年的李相夷:“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也不愿意再回四顾门……你说好不好笑,当时呢,我没有钱,身上又带着伤,唯一值钱的东西呢我就把它给当了,换了五十两银子回来——就是那块赐生则生、赐死则死、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四顾门门主令牌……那么厉害的令牌啊,却只值五十两。当时我就想,等到我的伤势再好一些,我就去把它给赎回来。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就开始种萝卜,——就是为了不再饿肚子……”
众人听到这里,眼泪扑簌簌掉下来。那就是李相夷伤重之后的生活,从前号令武林的四顾门门主李相夷那时却连生计都不能保足,持剑的手,……居然在种萝卜。
他继续讲着他的故事:“我觉得萝卜长得太慢,一日一日地看着,一日一日地数着,等看到地里有萝卜肚子顶出土的时候,我高兴得差点痛哭流涕,不知不觉,莫名其妙地攒够了五十两银子。那时距离我坠海已过去了整整三年,我带着五十两银子去当铺赎我那令牌,贫瘠的渔村,没人知道那是何物,令牌还在,可我却犹豫了,原来我已渐渐地忘记了江湖,早已不需要什么天下第一、万人景仰。我养活着自己,还养活了一只狗,这样的人生,还有何求?当我有天突然想起从前的人和事时,我忽然忘了要恨谁、要复什么仇,过去的那些,也已经不重要了……”
云彼丘脸色苍白,郁结不已,他问道:“门主,若那些都不重要,又何为重要呢?”
李莲花道:“重要的是以后的日子,你向来喜欢读书,去考个功名,或是娶妻生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彼丘,好好活着,为自己而活。”
“好,我听你的,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那是李莲花对云彼丘说的,也是他对每一个放不下李相夷的人说的话。
大家都,好好活着吧。
李莲花拖着步子往前走。
“我不恨任何人,从前种种,渺如浮云,于我,已是前生的事了。我只是想,让李相夷,不再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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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想去哪里?”笛飞声走到笛潇潇身后,轻声说。他的眼神无意地落在不远处,身边的女子姣好如云、如月,他连纤尘都不忍与她沾染,目光更怯与之近。
“我们……去种萝卜吧。”她笑。
笛飞声先是一愣,随之笑得灿烂:“好。”
“潇潇啊,你不与笛盟主逍遥自在,学我种萝卜干什么?”李莲花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他俩身后。
“李莲花,”笛潇潇听见他的声音,十分高兴地转头,“你身体恢复得怎样?”
“我很好,”李莲花也笑着,“碧茶之毒已解,我已用扬州慢调养,如今武功恢复九成有余。改日我舞剑与你看。”
“那不必改日了,不如就今日,此刻?”笛潇潇兴致盎然。
“此刻?”
“听说当年李相夷风华绝代,少师剑出,天下无人能与之相抗,李相夷既已恢复功力,可否试一试少师剑?”
李相夷应声,正要剑出,没想又被笛潇潇拦下,她笑嘻嘻道:“听方小宝说,当年李相夷为搏美人一笑,在少师剑剑柄上系了丈许红绸,在扬州江山笑屋顶练了一套醉如狂三十六剑,引得万人空巷……当年盛况,可以想见,我却不能亲见了,不如你再为少师系上丈许红绸,在此处如当年一般练一练醉如狂三十六剑?也好让我一饱眼福……”
李莲花笑了笑,眼神不经意地扫过笛飞声:“这要是笛盟主没意见,我便搏美人一笑。”
笛潇潇看向笛飞声。
笛飞声齿间发酸,却也笑道:“我没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