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锋把何教授送上何家的轿车,看着尾灯汇入一街灯火,才觉得电话在大衣口袋里震。
七个未接电话,标注的名字是水经理。
谁来着?
是江湾商务区开工那天,当地居民在工地上倒了几车垃圾。
他带着法务组、开发组投标办公室,区委书记带着招标委员会,去安抚现场,遇上这个水经理,正让孃孃们边骂边追边打,被扔了一身家常菜。
这个水经理真的很水。
江湾闹了两个月,建筑公司不肯入场,他只是个建筑材料调度经理。就好比戏台上,道具师过来摆了摆桌椅,人人都认他是个角儿,他只好咬着牙把戏接上。
刘锋一边回电话,车一边往江湾开。
水经理说又倒了几车粪水,本来我这儿几十个工人,有铲车有斗车,挖掉那一块清走就算了,谁知下了一天的雨……
刘锋没等他细数惨状。
他想这不是普通居民攒得出来的招数,一定有组织者。集团在江湾没有堂口,这么多日子任人欺负,也该算算了。
他从滨江区借了一拨人马。
这伙人二十年前都是拎着命挣饭的,纯打手,一入夜蹲在江边等生意,盼着帮会火拼,哪边给钱多就帮哪边。
常有的是两个帮会打架,同一个打手今天帮这一边,明天换另一边。要么就是两个打手一人帮一边,打得只剩下半条命,散了场,工钱凑一凑,在一个锅里吃一顿有肉的热乎饭。
后来黎先生归拢了滨江区,这伙人——帮过黎先生打架的,以及没帮过的——都当上安保,穿衬衫系领带,踩着黑皮鞋,塞着空气导管单耳麦,时不时对着领子里边嘀嘀咕咕,和从前一比,日子过得天上地下。
凡是黎先生有话交待,他们是肯出力更肯出血的。
都是江水泥水、鱼腥血腥里混出来,几车粪水不算什么。
一百来人扛着家伙,忙活了一夜,披挂着一身颜色和气味,到处走走晃晃。
往早餐摊前一坐,老板这一天就没生意。
三三两两把着巷口抽支烟,摆一场龙门阵,这一巷就掩窗闭户,狗都不出来。
这么着过了几天,人心纷纭了。江湾人分成两拨,一拨骂另一拨晦气,为了赚钱什么也肯干。另一拨回骂,不出钱不出力,好事当然不找你,活该。
骂着骂着,刘锋听出了一点端倪。
为不让开工闹得最凶的,大都重仓买了一支叫江山置业的股票。
刘锋翻了翻投标日志,江山置业是江湾商务区竞标入围企业之一。
其中的弯弯绕绕,他猜了个大概,一个人杀去了区政府招标委员会。
主任姓李,起先一味地顾左右而言他,说江湾人执拗起来是这样的,你们多包涵、多体谅。实在不行,和挑头那几个吃顿饭,他们小门小户,胃口不大,填进去十万八万,也就偃旗息鼓了。
刘锋说小门小户?我觉着,怎么也得整个项目填进去,他们才肯罢手呢。
李主任笑了几声,说刘秘多心了,多心了。他不敢再说别的。
刘锋说区委跟我们下过保证,无论竞标对手是谁,黎氏集团一定中标。标是中了,开不了工误了工期,就要二次招标,你们又能赚一笔好处。
李主任让刘锋诈得心虚冒汗,哼哼唉唉说了实话。
他说我们怎么敢在黎总的事上犯糊涂,是区里大领导——的夫人,买了江山置业的股票,十万股,人家江山置业又送了十万股,领导有什么办法,只能盼着股票涨、涨、涨。
他卖了大领导秘辛,又讨好地跟刘锋爆料,说江山置业在江湾招兵买马,忽悠人买他们的股票,说他们是竞标入围排名第二的企业,黎氏集团收买了招标委员会多少个委员,又雇黑手胁迫各个竞标对手退出,诸如此类。
他们要居民一口咬定,商务区开工破风水,说只要拖延到黎氏集团违规出局,项目入手,就能带着大家挣大钱。
刘锋冷不丁问你买了多少?
李主任一愣。
刘锋说,股票。
李主任说没有!绝对没有!
刘锋问,多少?
李主任只好说,就,没多少。
刘锋望着他,等着下文。
李主任两眼一闭,说,五万股。
至此,水落石出。
刘锋回去跟水经理揭了这一页内幕,水经理听了抚掌大叹。
他说阿刘,以你的才智,跟我混实在委屈,等过了这个关口,愚兄向黎总举荐,升你做个区域级小主管,是绰绰有余的。
刘锋说一言为定。
第二天信息组就黑了江山置业总部的打印机,潜入了几台关联计算机,弄到了他们的加密信息。
刘锋捋了一下这家企业的发家史和近五年的财务状况,来龙去脉对着水经理讲了两遍,托他打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打到了财务组组会上。
水经理絮絮叨叨地讲,江湾居民怎么捣乱,幕后黑手是谁,底细如何。刘锋守在旁边,不时用笔纸划拉几个字,帮他提词。
水经理说江山置业的初始资金就是一笔银行贷款,反正那些小银行为了拓展借贷业务,根本不要多少抵押,等于空着手,买下一家上市公司百分之五十二的股份,这叫借壳上市。
上市之后,他们用股民的钱还贷,再跟银行贷款,再开公司,再借壳上市,再赚股民的钱,循环往复。几家子公司分公司都没什么实际业务,也没有真正的流动资金。
说到这里水经理忽然大悟,自己加了点睛的一笔,他说这就好比啊,一条蛇咬住自己的尾巴。
刘锋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电话另一边几乎没有谁留心在听。
幸亏财务组组长对江山置业有点印象,记得是个难缠的竞标对手,中途起身,走出会议室,进了升降梯。
他敲了敲黎总办公室的门,说有个电话,您要不要听一下。
电话串接过来,黎志田听了五分钟,说行了,这种证券课,有人年年月月跟我讲,就说你想怎么办。
水经理卡在那儿,看刘锋。
黎志田说,你不知道,让你旁边的人说。
水经理和刘锋都沉默了。
犹豫了几秒,刘锋接过电话。
他的声音一响,财务组就乱了一下,而后,凝得很静。
刘锋说江山置业的资金根本兑付不了股民的持仓,一半都不够,但是股价一直升,没人抛,谁都看不出破绽,我们要把它的股价拉下来。
黎志田说我知道了。
黎先生很生气。他秘书一个月零一个星期零九天没和他说话了。打个电话还要绕到财务组,还要让个半瓶子经理当中间人,就这么不愿意跟老板说话么?
他秘书一和他说话,他又明白过来,在交易所打仗,要用钱么,这个电话要是先打给他,他就得找分管财务组的老唐,老唐再召集财务组开组会。麻烦。
黎先生想,战场不等人。他秘书做事还是很合他心意。
上午九点半,江山置业的开市股价是每股十三元两角五分。
十点左右,交易所正辣锅一样滚着沸着,有人叫价,要以每股二十元收购江山置业的散股。
这个买家当天以每小时涨五块钱的速度,把每股的价格炒到了四十多块。
有股民开始沽出,有的望着涨势,在等。
下午两点多,李主任接到一个电话,对面是个陌生的声音。
那声音说,有人让我传话,手上江山置业的股票,收市之前务必沽清,晚了没得赚。
下午三点十分,临近收市,流出一个消息,说这个买家要以每股一百块的价格收购余股。
江山置业惊觉遭人暗算,紧急停牌一天。
人心动荡。
隔天开市,股民大量沽清。可是,买家不见了,根本没有什么每股一百块的叫价。
当天,江山置业跌停,隔了一个周末,又开市,又跌停。
股民涌到江山置业总部门前,喊复牌,喊兑现。那天收市,他们的股价只剩三块多。
没过多久,证监会就来敲门了。
滨江区借来的人手撤走了,刘锋帮每个人要了双倍补贴,原来的薪水照领。
刘锋没怎么回过公寓,他在江湾的驻地是一间集装箱改的工作室,它和水泥石板钢筋一起堆在工地上,荒凉凉里迸着一线微茫的光,像一件先锋艺术品。
深夜,有人放了一把火,把它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