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机前两个大大的拥抱,莎莎说,一个是给刘锋的,一个是给爸爸的。
莎莎在刘锋耳边低声问,大卫的事,你告诉爸爸么?
刘锋听得出来,小丫头这次特别认真,满心是小小的自相矛盾,她怕爸爸知道,又盼着爸爸答应。
那你告诉他么?刘锋问。
莎莎想了想,摇头说,我要告诉爸爸,刘锋不放心他一个老汉留在家里。
刘锋说,他才不信。
莎莎说信不信有什么要紧,他喜欢。
小丫头飞走了。
刘锋一时困在机场。
许多年前他差点埋在废车场那一夜,黎先生大约很是记得,从那以后三当家的一回来,黎先生就打发他去避风头。以往三当家就是上山,为红姐扫墓。这次携着生意,会停留很久。
还不能回集团总部,还不是时候。
一踌躇,就怀念起何教授的课。
刘锋回了江北大学。
何秀丽在教授里算严厉的,上课不讲笑话,期末不救分数,是以她的两门课——中国经济史、西方经济史的课堂一向冷清。
这半年大不同。
不少人风闻她的丈夫要升正厅级,觑着势头,或者还可够一够副省级、望一望正部级。
人们说,郑厅要是升到省委常委,连着夫人的出入安保等级都要升,到时候想听何教授的课怕是不容易了。佛脚还是得及时抱一抱。
那间两百人的阶梯教室,从前连一半都坐不满,那天挤得只剩右边过道最上头的台阶可以坐下。刘锋很不习惯。
那天,何教授讲一九四八年币制改革,讲国民党政府四行两局一库一会。
当年讲完这一段,刘锋曾和她沿着尚显荒芜的校区,一直走一直走。一九四八,学历史的看的是大崩溃,学经济的看的是大转机,他曾有过无数假设,何教授一言不发地听着,然后轻轻地摇头。
他毕业以后,曾无数次回到这间教室,何教授讲到这里,目光就会在他脸上落了一落,然后平淡地,仍旧讲下去。
她看他一眼——那个绞尽脑汁救不了一九四八年愁云惨雾的国民经济的大学生。更早,那个数着日子等着见她一面的高中生。更更早,那个还没踏进何家,却要不时领受何家家法的孩子。所有的他在那一眼里回到他身上。
散了课,刘锋陪何秀丽登上学校的钟楼。
那时灯火未起,半城暮景,半城雾色。
他跟她谈起集团近来的变故。
他说黎志田亲手折了两个过命兄弟,往后冰的生意没人敢做了。
何秀丽远目着。
真把自己当成唐·柯里昂了。她说。
刘锋说,他有女儿。
他想说,莎莎一天天长大,黎志田对自己一天天苛求起来,他想在莎莎面前,当一个表里如一的父亲。
不能说。
可是何秀丽听出来了。
她摇头说,他只是不能容忍那两个人绕开他,做了那么大的生意。
刘锋说他们在走私军用。三当家的江万樵牵的线,郑刚坐庄,黎志田入股。
目前只是卖给高官富商用来巩固安保。可是货源方,马来西亚兴隆商行和德国往来最密,收购的都是重型军火和尖端设备,生意做久一点的话,我们这里,会成为他们的货销往国际军事争端地区的隐蔽捷径。
何秀丽翻开一只纤薄的金属烟盒,取了一支女士烟。
风大,火苗扑闪几下,烟燃了。
刘锋望着那一小撮暗火,说下去。
他说黎氏集团这几年,像赌档夜场、走私偷渡这样的地下产业没怎么扩张,房地产和证券赚得很大,中规中矩的实业也做了不少,忽然蹚进军火生意里,是不是不寻常。
何秀丽说,你姑父要用钱。
姑父很缺钱么?刘锋问。
何秀丽让烟空燃了一会。她说,你姑父走到省厅,是家里铺的路,老爷子让他“守住阵地”,他不甘心。
在烟屑飘飘坠坠里,她跟刘锋讲了讲“老爷子当年”。
从警备区党委到市委,到省厅、省委,后头又走了一大段路,才走到今天。你姑父就觉着,老爷子这条路,他也可以走,都到省厅了,不就差两三步了么。可是他忘了,别说差两三步,差一步也有走了一辈子的,这么多年这么多人,就一个老爷子走上去了。
她说还没结婚那会,老爷子见了他一面,就跟我说,这后生娃志大才疏,我听了还不高兴。这回老爷子说了,他要往上走,家里不会拦着,也不会帮着。
静了许久,刘锋忽然问,姑姑,你喜欢姑父么?
何秀丽长长吐出一口烟圈。
她说喜欢。要不,为什么嫁给他?
“喜欢”两个字,就像在课堂上,她说“中央银行”“金圆券”那么平稳。
烟圈还没散尽,她转过头来,问刘锋,有喜欢的人了?
刘锋没回答。他想,这是不重要的。姑姑从来不过问他的私事。
何秀丽说,要是有一天,黎志田和姑父,必须舍去一个,你选谁?
刘锋回答,我选的不作数。
他想,这是重要的。
何秀丽盯着他说,你明白就好。
刘锋看向姑姑指间,风,把烟吹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