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院子外有人声,我偏头望过去。五个女孩子在大门口偷看,像探出的蔷薇花。看清其中三人的长相,我稍怔。她们是我同班同学。另外两人视线落在糸师冴身上而脸蛋通红,来意一目了然。
不辜负粉丝的热情也是职业选手该做的事。我推推糸师冴肩膀,示意他不要继续闭眼,装作一无所知。
现在是私人时间。他保持原姿态,不打算理睬。你继续剪,别管她们。他对我要求。
不行。我默默拒绝,因为心静不下来。我再朝那边望去,女孩们看着我,面带歉意笑了笑,但没离开,继续盯着糸师冴开始小声商量。
这让我怎么集中注意力。我指腹摩挲剪刀冰凉的形状,思考如何解决。
你们别在我家门口扎堆,不然我报警啦!糸师凛的声音从二楼传来。他趴在飘窗上,举起手机,嘴里一边大叫。跟踪狂,跟踪狂!
女孩们慌作一团,朝不同方向跑去。有人落了东西,我捡起一看,情书。不多想,我直接递给糸师冴。他不耐烦,让我拿走扔掉。
原来我从前代为转交的那些,你都这样销毁了。我故作谴责,冴哥哥,你好冷血啊。
你再这么叫我一声试试。
哇,你好像马上要一口咬死我。开玩笑的,我知道你的意思。
你真的知道?我看未必,否则你就是明知故犯,这让我更恼火。
糸师冴咄咄逼人,大有猛地起身,居高临下审问我的架势。我默不作声瞥向二楼,糸师凛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看得起劲。我笑了笑,把玩剪刀,做出放松的模样。
你弟的八卦之心正在熊熊燃烧。
让他烧,反正烧不死。
真是亲哥,不疼不爱的。我迟早让凛把户口迁到我家来做我弟弟。
怎么,你现在没把他当弟弟吗?
我听得出,他在给我布置陷阱。这次我不上当,对他嬉笑,再说一次,糸师凛正在看现场直播。
凛,去做作业!
糸师冴一声呵斥。小家伙马上不见踪影,窗帘也拉紧了。我憋不住笑,肩膀抖得厉害。今天就数这一刻最开心。空气清凉湿润,植物散发清香。夜晚在天光的迟暮中降落。如同在一个秘密的乐园,我盯着糸师冴,与其他喧杂隔离开来。
你别生气。我一直都在开玩笑,明知故犯。我站在他面前,热衷描绘他睫毛的弧度,从上方窥探他眼里的情绪。他不高兴,下一秒就要站直身体。
我用一个吻让他放弃。继续坐好。
他嘴唇上沾着些许碎发,我也沾上。拂去的时候观察他的脸,知道自己说服了他。他内心滚烫激动。
刚才也是故意的,但不是开玩笑。
我对他这样说。
重新拿起理发剪,指尖刚碰到他颜色美好的刘海。他蓦地握住我的手,等森田的事情尘埃落定,我们的关系可以公开。
他一双颜色清冷的绿眼睛,显露鲜少的热情。我心脏狂跳,等耳边躁动稍平息。我说,这会影响你踢球。
这是什么话?糸师冴站起来,脸庞逼近。你觉得我是那种拎不清轻重的恋爱脑吗?还是说,你不能控制自己的情不自禁?
难以置信他会说出恋爱脑这样的词。
冴,我们两个都不是恋爱脑。我用手掌抵住他胸膛,不动声色地保持距离。但是我们得体谅现实规则,像是年龄和异地恋。我的意思是,你不会在日本久留,不是吗。
是,我会离开。不等我成年,我就会收到海外俱乐部的邀请。国内青训队的水平我受不了。
他承认,同样不动声色,把剪刀从我另一只手里抽走丢地上。响动很轻,我依然心惊肉跳。在这种紧张中我感受一种忘我,突然想停止内心的抗拒与交战。我相信冴的判断,相信他这件事本身就能让我平静。
你会加入理想的队伍。我陈述。因为他具备足够才能。
你摆脱现状也只是时间问题。她已经在失去对你的控制权。糸师冴说。她,自然指的我妈。
相对沉默。
我们肢体触碰。他握我手腕,我掌心贴紧他胸膛。我们交换体温,呼吸。身心中横冲直撞的情绪渐渐平息。
既然你心里有数,我又为什么要遮遮掩掩一副不放心的表现,又不是在偷偷养情人。
情人……
我喃喃自语,开始眩晕。这是我未曾做过的设想,超越我的阅历和底线。但这一刻,词语子弹一样击中我。我感受到炽烈和混乱,恨不得身心投注于一个拥抱。我领会糸师冴,在我心里他不只是一个人,更像一种情绪和欲求的集合,令秩序颠倒,常理荒诞。我感受到一切都在下坠,被一种莫大的欢喜淹没。
糸师冴,你这么认真做什么?我无法移动身体,只能反复观察他的脸。
我要你跟我一个姓,就这么简单。
恶劣与不讲道理的主张。但我不能抵抗。
我不急着要你答复。反正我们也有的是时间,不是吗?他开始微笑,放开我的手,坐回原位。眼睛再次闭上。别往心里去,他继续说,别纠结,我刚才只是想让你对我的态度印象深刻,不要轻易忘了。也不要拿电视和三流小说里的角色为参照,自作聪明、自找麻烦地揣测我,把我往那种形象里套。
我默默捡起剪刀。心情像大海涌动。手在发抖,羞赧又激动地发抖。
糸师冴。我做出承诺。我保证我做不出那种蠢事,我记性只会比你认为的更好。所以短时间内别再和我说话了。
闭嘴!
我又第一次对他吼得这么大声,如同记恨。
糸师冴没有继续煽动,安静让我剪完头发。夜晚里我在梦里的水浪中沉浮。温热而又黏稠的触感,仿佛来自身体深处的涌动。这股陌生躁动令人失眠,仿佛发起低烧。我踩着月光来到书房。爸妈的书柜分开摆放,个人喜好从作者书名中窥见,一目了然。
日本文学大师称号,政府紫授褒章奖获得者,属于爸爸最喜欢的作家,渡边淳一的荣耀。他的作品占据整整两排书架,平装、精装全部齐全。而我妈曾用伤风败俗为由,让我少看,最好不看他的书。情情爱爱的东西,没意思。她说。
我爸不做辩解。当我站在书柜前,他也不赶我走。我试图通过书名猜测内容,好奇伤风败俗的具体表现。我仰视这个人所获文学成就,心想就算他写得伤风败俗,手法上一定不会落俗。我爸听后,肯定我的猜想,又说,这些情情爱爱的故事情节复杂,丰富多彩,但我暂时不用把时间花在虚构的故事上。除非我真的很闲,找不到事情做。
怎么会闲呢,她巴不得人是不需要休息的。而成长期的我需要比成年人更多的睡眠。她不得不把一部分计划延后,一直到我跨过这个短板为止。
她竟然会认为人的生理需要是一种短板。我已经过了对她言听计从的幼童时期,至少我心里不再安之若素,能坦然接受她理由千百条却无一令我愉快的强辩。
从柜子里随便抽出一本书,随便翻开,随便扫过某一行文字。
失用性萎缩
是医学术语吗?
渡边淳一是札幌医科大学博士。他的小说中出现医学术语,这很常见。我拿出手机搜索,果然如此。
因为肌体长时间缺乏活动和锻炼,筋肉衰退,血流不畅,以致肌体整体功能低下。故名失用性萎缩。举个例子,长期坐轮椅的人,双腿会萎缩变细。也不止手脚四肢,内脏、大脑也会因为不使用而产生衰退。也包括行动意志在内的精神能量。
躺回床上,依然转辗反侧,无法入眠。
现在还不能反抗她。但切不可因此放弃,换做糸师冴,他也不会一开始就很顺利。
啊,冴。
一想到他,我呼吸变得深长,厚而灼热的气息从嘴里呵出来。
早上天色微亮。两兄弟打不动,督促我坚持晨跑。糸师凛一如既往,全程陪同。我的耐力变好,熟悉对呼吸节奏的把控。
这是理所当然的进步。想想你的教练是谁。
没错没错,还有你的陪练,是我,是我啊!
他们面带骄傲。我则盯着糸师凛笑得眯起的眼睛,捏他的脸。别学你哥的口气,听上去欠打。
真的吗?
真的。但我舍不得打你,所以你乖一点。
我摸他脑袋。这对糸师凛很受用,他享受的表情让我想起附近住户养的萨摩耶,逢人就抬起脑袋露出笑脸。但糸师凛不会吐舌头,不然会很奇怪。
另一边,糸师冴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喝水。都姓糸师但差别好大啊。我瞄着他,心想这就是冰火两重天。
糸师凛猜拳又赢了,冲回去抢先霸占浴室。我和糸师冴走后面。时间还早,不急。
昨晚几点睡的。他忽地问。我下意识垂落眼皮,瞥向别处。是否休息到位,从眼中的神采和血丝窥见答案。我以为声音、表情伪装到位就差不多了。
我失眠了,在想一些私事。我回答,意思是让他不要追问。
糸师冴饶有兴致,故意发出短促笑声。哈。他舌头轻佻弹过上颚,和我有关系吗?
和你没关系。
明白了,就是和我有关系。
什么?
我瞪他,又在看见他正脸的一刻缄默。他是故意靠近的,呼吸里有潮热,眼睛里有我,有愿望,有承诺。
你今天上午的课全部报废。他盯着我,说,你困得只要一坐下就打瞌睡。
我不否认。看他嘴唇张合,耳朵捕捉他的声音,再用脑子一点点嚼碎。我安静地感受自己的困倦和他的存在。
你昨晚上在搞什么。他摆正身体,脸离我稍远。我捂住脑袋,摇头。每个月总有这么几天。我说胡话糊弄他。
嘁。他没相信,在我面前蹲下。睡一分钟是一分钟,上来吧。
他的个性一意孤行,仿佛我只能顺从。但在他身边,我确实可以获得休息。我弯下腰,伏在他后背。体温会合,涓流般的宁静喷涌而出。我打呵欠,身体变得沉重。他及时用手托举,我短暂腾空。眩晕中,我的知觉仿佛延伸,直到感受自己在他生命里占据的位置。
醒来时,看见卧室天花板。我没去课外机构,整天在家中闲散度过。因为他隐瞒我的失眠,将我的疲惫不堪归结为低烧,又可能是一场大病的前兆。他的断言有不可轻视的说服力,气场强势澄净。他是糸师冴。
突然之间,我可以无障碍地阅读渡边淳一。情节复杂,丰富多彩。情情爱爱,伤风败俗。可这有什么。我坐在书房,没有顾虑,没有烦恼,也不觉得孤独。家里只有我一个人。离黄昏还早,云朵洁白弥漫,仿佛海水波浪。我再次沉浮,温热而又黏稠的触感,是身体深处的涌动。
成长,发育。思春期,本能的**。
贯穿如一,热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