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请假去电视台彩排。一档面向学龄前儿童的益智节目,曾经我踊跃参加,因为年幼无知而毫无厌倦。
这是一期特别专题,需要演绎有年龄差的兄弟姊妹怎样和睦相处。在休息室,我看见从前的搭档。其中大多数以进入演艺圈为目标,对这次录制不算上心,更希望参加电视剧或电影制作,要么和知名艺人合拍广告。
这工作太简单。一个女孩和我说。只是一档儿童节目,制片人想要的效果显而易见。
我默不作声,假装欣赏她玫瑰红绉丝连衣裙。童装模特出身,一直有品牌方供养,她在公众场合出现时形象完美,乐在其中,而我觉得累。我对我妈为数不多的肯定,是她不要求我迎合时尚圈子,穿戴可以从简。但她认为有必要让我尽早养成镜头感。在任一领域稍有成就,就有大量视线集中过来,无论褒贬。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才无惧闪光灯何时突然亮起。
录制之前,我们与更年幼的孩子相互熟悉,培养感情。他们中有人说话奶声奶气而热情大方,不见怯场。若不是天生外向,那就是被大人精心培养。在场外穿着职业套装,或挎名牌皮包的女性,便是他们的母亲。几乎没有男性亲属。
爸爸的财力,妈妈的情报。脑海里迸出这样的字眼。我摇头,想摆脱因此引发的思考,却又马上想起我妈接受专栏采访,讨论教育资本化。她说,家庭财富会决定考试升学。这是一种背叛,对学习的背叛。
这个家里,教育费与年收入的比例在10%以内。你可以读私立学校,从小学直到大学。
那些年收入在1 000万日元以上中产家庭容易掉入教育破产的陷阱。但这个家不会。因为我会掌舵。
她对我承诺,默认和延续这种背叛。因为拥有权力选择人生的人太少,她不是其中之一,所以希望我可以越过高坎。相对于她的积极进取,我沉默被动。
如果我从她的血肉中来,一生不能渡越这条河流,那么她给我带来什么,我就不想打捞起什么。她递来的都是她曾经缺漏的,但我不缺。我觉得一个人可以不完整,不爱自己的母亲,不爱任何人。也许我尚未有机会感受,爱是什么。
穿松霜绿色套装的女孩走近我,希望在彩排时与我做搭档,落座时和我相邻。我看她山茶花一样明净的脸蛋,声音稚嫩而强势。她说自己虚岁10岁,是某某事务所的艺人。很少有孩童用虚岁自我介绍,舍小求大,野心勃勃。我不确定她是否在我身上找到机会,或者出现幻想以及妄想。但她很勇敢,不是吗。我答应她,喜欢她这套打扮。带有一定灰度的松霜绿,色彩浅淡,轻盈通透。她眼神一亮,欣然介绍面料材质。整套高定,费用令人瞠然。
彩排开始。摄影师抓拍花絮镜头,来回走动,又频频靠近我们两个。
看过照片,我后知后觉,心想女孩做不了影视明星,也会是非常优秀的艺术工作者。我穿着从简,盘起头发,形象是黑白灰三色。发言不多,偶尔圆场。而她坐在我身边,松霜绿色的套装和活跃声音如同枝头茁芽,观众眼睛和耳朵会在一瞬间被擦亮。
与她势均力敌的是我过去的搭档。她玫瑰红的绉丝连衣裙,气场大方有光。
可能是我事先之情,已经先入为主,我看她们的眼神、眉梢、嘴唇、举止,面容呈现的变化耐人寻味,知道她们线条轮廓都是演技。我应付不来这样的相互纠缠。因为看破而内心反感,我注定不会和这些人做同事。
我在电视台度过漫长一天,无法回避,抑郁寡欢。在暮色中看见在小商店逗留的糸师兄弟,我感动得要哭了。
原来录节目这么辛苦。糸师凛安慰我,又跃跃欲试,觉得自己可以克服这点麻烦。因为他已经尝过甜头。在球场上飞驰,射门进球的那一刻,他就是被跟随被欢呼的中心。
白痴。糸师冴斜眼望向远处。日暮里的海水洋溢破碎辉煌的气氛,彷如金光的迷宫。
糸师凛和我们之间是有距离的。我希望他慢一点跨越,糸师冴却不够耐心。我觉得他不用这么苛刻。一个运动员过略带封闭的生活大有必要,我正在目睹和经历的俗世规则,这些对提高球技无用。职业选手不应接受形式重重的包装。
他还不懂这些,很多人都不懂。糸师冴说,一边把写有中奖字样的冰棍木片丢进垃圾桶。他嘴里含一口冰,呵出的都是凉气。声音漠然。
我听出他的担忧,浅淡但存在,余留在一声叹息里。糸师凛遇到了同学,正在一起商量家政课作业的分工。他的脸被夕阳照得微微泛红,无忧无虑,对他哥哥的心情还没有察觉。
后天星期日,学校和邻校举办友谊赛。这是糸师冴小学阶段最后一场比赛,现场一定记者扎堆。他8岁成名,一直被日本足协关注。这不是正向激励。他对我说,也说在所置身的俱乐部,他有根基而归属感单薄。一无所用。他如此总结,不知是对队友,还是对团体,对某个权威。
这天,离我们毕业还有半月不到。
学校间的比赛,高低年级有所区分。糸师凛待在低年级组。虽然是当之无愧的王牌,但不能和哥哥一起冲锋,他不开心,来我家吃饭时抱怨不停。我安慰他,两兄弟还会并肩作战的。没有人永远都是小孩。
你确定?糸师冴盯着弟弟脸上的饭粒子,对我表示怀疑。
我默不作声,在糸师凛把嘴撅起来前抽纸巾给他擦去。你太娇惯他了。糸师冴说,他本来就慢人一大步。
我还没反驳,糸师凛突然反省,觉得哥哥说的有道理,还让我以后少摸他的头。
哟,二对一呢。我心里咋舌,马上痛快答应,冲糸师凛笑得灿烂。都听你哥的,我再也不摸你的头了。你一定要长得高高的。
怎么这样。小家伙泄了劲,开始不知所措,来回看着我和糸师冴。
糸师冴把盘子里剩的炒牛蒡都夹他碗里。快吃,吃了去写作业。你不是等会儿还要去剪头发吗。
哦,糸师凛努嘴,埋头大口扒饭。
我观察他的刘海,确实该剪,都扫到眼睫毛了。我取下一字夹,暂时给他别起来,再对糸师冴摇头,手指比划一个叉。坏哥哥。
他不理会,专心挑出盘子里精瘦肉,肥的不要。这时糸师凛把脸转过来,姐姐,我之前看见你自己给自己修刘海。
因为我和理发店的人不对付,他们总想说服我办会员。你是想让我帮你剪头发吗?
嗯,我懒得出门了。
但我没给男生剪过,万一失手了呢。我挑起他一缕黑发,触感和糸师冴的不一样。糸师冴的稍硬,不容易卷曲或翘起来。
你给他剪吧。糸师冴说,就算把他剪成丑八怪,他哭上一晚就没事了。
你是在嘲笑我还在是嘲笑你弟?
反正他不好意思怪你。糸师冴瞄着弟弟,都是他自找的。
亲哥啊。我心里感叹。而糸师凛不反驳他,还特别捧我的场。姐姐才不会把我剪成丑八怪。是不是,姐姐?
服了。我再次感叹,在责怪糸师冴和同情糸师凛之间选择后者。好,我剪,我剪。我举起双手。
顺便也给我修一下。糸师冴说。
你确定?我睁大眼睛,我下手不轻哟。
那就试着轻点。他放下碗筷,抽纸巾擦嘴,动作斯文。慢慢积累经验吧,早点熟悉是好事。
熟悉什么,给你剪头发?——我没问出口,因为答案心知肚明。脸跟着发红发烫。
太阳落下大半。我随意走动,花点时间欣赏他家的庭院植物。等天空颜色再暗沉几分,院子里凉风飘然。不想碎头发落得到处都是,我让糸师凛把椅子搬来,再拿一条大毛巾围住肩膀和前胸。
蝙蝠低空掠过。糸师凛眼里放射光芒,视线迅速跟随。我拍他脑门,让他不要张望。我知道错啦。糸师凛立即坐端正。蝶翼似的睫毛合拢,覆盖小片皮肤。
糸师冴手里拿一份运动杂志,靠着落地窗坐下。头微垂,他睫毛下也有小片轻轻的阴影。两兄弟我见过的,睫毛生得最长,也最漂亮的男生,尤其是下睫毛。当他,当他们将眼皮抬起,幕布一样的睫毛拉开,里面藏着是一片阳光静谧的海,还是一片花草绚烂。谁不好奇,不愿前往这片由他们内心映射出的秘境。
想起在电视上看连续剧,男女主角只要接吻,一定会有镜头拉近的面部特写。不好看,我觉得不够美。除了煽情音乐和柔光特效,男演员给不了我愉悦享受。
但糸师凛要是去拍戏,一定大受欢迎。我忍不住想象,说他将来会被许多珠宝商邀请做代言人。
那些花花绿绿还卖得很贵的石头啊。糸师凛闭着眼睛嘟哝,很快说自己不干,两条小腿一边晃啊晃。我心想他真的还是个孩子。而未来有一天,这双还稚嫩的腿会在足坛驰骋出成绩,天地广阔。对此我确信无疑,所以只能默默感叹,遗憾世上少了一位适合拍爱情片的演员。
期间,糸师冴回屋找来蚊香和花露水。糸师凛偷偷说,他哥是家里最招蚊子的人。真可怜,我心里同情并嘲笑。
蚊香烟雾袅袅。糸师冴端来折叠躺椅,打开或躺下。杂志已经翻完,他开一瓶芬达,边喝边看手机,惬意极了。我完全能想象,很多年后的他会是一个特别懂享乐的老头。
他这样做,周围氛围都变了。时间过得很慢,与世隔绝般的悠闲清净。邻近人家养的紫藤已开。晚风把香气送过来,包裹我的手指。感觉动作渐渐熟练,给自己以外的人修剪头发,其实还挺简单。
好了。我用指腹轻轻蹭糸师凛的面颊,把散落的碎发拂走。
他喜滋滋睁开眼,把毛巾扯开,扑到糸师冴身上问怎么样,帅不帅。
我和糸师冴都有点无语。但糸师凛表现天真幼稚才是正常。糸师冴不作回答,打发弟弟上楼做作业,小家伙曲解其意,以为把作业完成后能有奖励,便兴冲冲照做。
我看小家伙蹦蹦跳跳一下子没影,数落糸师冴。行了吧,他就算全对你也不会夸他的。吝啬鬼。你的嘴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
不见得你有多坦诚。糸师冴瞄我一眼,自觉披上毛巾,在椅子上坐好。我盯着他头顶的发旋,一时无可反驳,只能叮嘱他别乱动,不然我给他的刘海剪出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豁口。
你敢吗。糸师冴语气不轻不重。
我努嘴。不敢。再盯着他密密覆盖小片眼窝肌肤的睫毛。我咕哝。这样犯规了。
什么意思?
我说你长得好看。
现在才发现?
你臭屁。
说完我就再不理睬,知道不能和他拌嘴,因为每次输的几乎都是我。他得意哼两声,见好就收。我得以专心对付他稍微过长,需要修理的刘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