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
在教师办公室对致辞稿做最后一次润色,离开的时候黄昏颜色已经浓烈。鎏金的走廊,这条路如同天长地久,白昼的余热融化着我。
教室里,每个人的桌上都摆放一支郁金香,颜色不一。我桌上的是雪白的。观察花茎上的红丝带,我猜这是某位教师或同学的赠礼。就在上周,每个人都在抽屉里发现手作点心和匿名贺卡。
值日生早已离开。黑板上,明日的值日安排已经被写下。我和另一个女生,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值日。
我端椅子,靠着窗边坐下,一个人感受日落和郁金香。教室里所有的花暂时为我所有。我收到过精心包装的花束,但这样朴素的一支更让人满足。就算是一棵野草,当它枯朽腐烂,也会有萤火升起。
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
书中的文字在此刻爆发出能量。
我不能死去,因为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这样漂亮的花,我还没有看够。
我只是碰到一些精神的墙壁,一些郁郁不得纾解的自我为难。我还没有翻山越岭,亦不得知地狱真正的模样。所见都是臆想。我在打击,在消灭我的内在。
所以不要死,你(我)不要死。
嗯,我不想死。
就算神情变得和老人一般,思考如此浑浊,如此不够清澈,眼睛却还要像幼童一样。
要像孩子一样不怕。无论被践踏,还是被刈割。不要怕。
抬起头,朝远处眺望。去翻山越岭,穿越地狱,直至在这不妥协的命途中燃尽。
可以为这消亡欢喜,问心无愧。
萤火虫在夜晚里飞翔的样子一定十分美丽。
我在窗边和夕阳融为一体。我是在释怀和野性的天地里复活的生命。
糸师凛在门口静等,他看了我很久。直到糸师冴来找他。听到动静,我恍如隔世地回神,我刚刚去了他们不能想象的深远空间。
你们班主任下了血本。糸师冴扫视课桌上的郁金香。
也可能是哪个有钱也有心的同学。我把花朝他胸口一拍,就当送给他了。他皱着眉毛,沉默地收下。那我呢?糸师凛问。我从书包里翻出零食,都是同学送的,正好讨他欢喜。
好耶!他全部收下,下一秒又神情忧虑。他对我说,来的路上看见森田慌慌张张跑下楼,像是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他肯定又闯祸了,脸白得像餐巾纸!糸师凛朝空气一拳打去。
可能吧。我已经不把森田放眼里。一个人的内心,积极的部分胜利后就不给消极留机会。糸师冴没多说什么,招手让我们尽快回家。有一瞬间,他的面容被余晖照耀,很有神韵,如同护法者。
下台阶的时候,我悄悄勾住他的小指。他微微错愕,侧目看向我。
糸师凛已经一蹦一跳走得很远。他总想第一个占领浴室,痛快冲走浑身汗水。糸师冴比他更不喜欢黏腻的感觉,但他握住我的手,任由汗水沁出,在掌心肌肤之间胶合。
我爸出差回来了,也给邻居们准备了伴手礼。给糸师家送去时,糸师凛正在客厅,面前有一只青瓷细口花瓶。他拿着郁金香,仿佛在挑选一个插入的角度。他十分专注,没有意识到我的到来。然后我看着他用嘴唇触碰花瓣,落下一个意味懵懂不明的亲吻。
你喜欢的话,妈妈给你买几颗种球,好不好?
被母亲温和的声音叫醒,糸师凛回过神,一并看到我。我摇晃手中的礼盒,示意里面都是好吃的。可他满脸通红,匆匆把郁金香塞进瓶口。他朝二楼跑去,险些撞上刚冲完澡的糸师冴。
他闯祸了?糸师冴问。
谈不上。我摇头。
女主人抚弄花朵,令它绽放的姿态更加优美。可能小凛觉得,好看的花同样很好吃。
这也想吃,那也想吃,撑不死他。糸师冴翻着白眼,从冰箱里拿出一板养乐多,拆开递给我一瓶。
嗯,就当是跑腿费好了。
最后一次值日,动作放慢放轻,充分感受。散步一样倒完垃圾回教室,走廊洒满余晖。阳光、影子、树荫、樱花,零星哨声,操场上逗留的身影,教学楼里的追逐声、关门声,一切如常。
如果教室里没有沙沙作响,一切就是如常。
我在门口站定,猜想有人正在板书。推开门,森田在讲台上,粉笔灰从他指间细雪一样落下。他今天不值日。
牙齿咬住嘴里软肉,尝到铁锈味道。冷静。我对自己说。当他不存在。
他停下书写,看着我。我无视这目光。
看教室后面。他手指过去。我用余光瞥见,没有放心上。手机还在书包里,立即把它攥在手里,这对我很重要。
沙沙声音再次响起。森田背对我,我趁机把手机打开,直接给糸师冴去电,调整音量,确保他能听见,但他的声音不会响起。
这通去电给我底气。我抬起头,直视森田的板书,半面黑板几乎被白色字迹填满。他像变了个人,流畅优雅的花体字从他手中流淌,全英文。而他本人英语常年垫底。
果然很装。我心里嘲讽,不自觉默读内容。个别单词陌生,句子不能完整理解,但毫无疑问,这是情诗。我不信他自己编得出来,一定是把哪位大家的作品完整背下。这也太讽刺了,明明他记性也是公认的不好。
我忍不住叫他名字,冷冷地。
森田。
我在听。他画上句号,转过身,粉笔随意一丢,双手撑在讲台上。我在听。他强调一遍。
夕阳光从窗外照进,如同火焰余烬。森田脸上光影浮动。我捉摸不透。
下一秒,他主动坦白。
我是森田,不是匿名。我就在你身边,从不在你世界的对面。他撕开伪装,也嘲笑拿钱办理国外IP很简单。而这钱从哪里来,大额的,源源不断的,这些我不用管,管也管不着。
确实,这关我屁事。我给森田鼓掌三声,毫不在乎。我说,森田,你真了不起。他表情很难看。我没理会,继续收拾书包,把课本叠好放进抽屉。
电话已经接通。这会儿,糸师冴该在社团,硬着头皮参加欢送会。
感激我吧,糸师冴,我给你创造了脱身的机会。你无法拒绝。所以,快来见我。
我默默祈求。如果他不出手,我很可能失控。我浑身的血在烧灼,头脑有烫伤。我多想捡起那半支粉笔,扎进森田眼里嘴里,我想看他身体里的颜色到底是黑是白。不应该是红色,他不是我的同类。
你知道是我在和你发邮件。森田说,声音渐低渐弱。
现在知道了。
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无动于衷?他忽地恢复力气。咚!拳头捶向讲台。你不应该用这种口气对我讲话!
他的火气来得莫名其妙。神经病。我骂道。
森田啐了一口,抬脚猛踹讲台。桌子剧烈摇晃。他做给我看,让我清楚他的脾气。我看见了,然后呢?决定踏进这间教室,就默许死亡如影相行。我付出了觉悟,也愿意付出代价进行对抗。
森田,你对我一无所知。你让我感到可笑,我为你感到羞耻。
在我纹丝不动的注视下,森田更加暴怒,拳头嵌入讲台里的电脑屏幕砸去。血液喷溅。液晶屏碎烂,声音惊天动地。
疯子。我倒吸一口凉气,手探入抽屉。早就该录音的。还好有糸师冴作为证人,我要让森田被强制送去专门学校或管教中心。如果有机会,我要他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啊————
森田把他丑恶扭曲的心暴露于日光之下。
如我和糸师冴讨论的那样,他安分守己太久,最终无法忍耐。匿名邮件是他发的。装模作样,擅自期待。咽不下的挫败,激烈的攻击性。都是真的,他就是一个有缺陷的生命。
森田,你听说过药园里的孔雀吗?
什么?
虽然药园里种有各种妙药,但孔雀更愿意行走到毒林之中,以有毒食物的营养滋身——毒物非但不能伤害孔雀,反而成为她生命的助力。她的身体因此茁壮,羽毛因此增色。她漫步、飞翔、嬉戏,视毒林为自由出入的天地。
……我不懂你的意思。人是人,孔雀是孔雀。
我想说得很简单。森田,我不怕你,也不是真的在回避。
手指朝抽屉角落探去,我摸到美工刀。没关系,没关系。糸师冴答应过,如果我做傻事他会阻止我。他已经在来的路上。
你对我做过的事情,我已经看淡。你再怎么折腾都没有意义。森田,在我心里,你已经是灰烬了。
……我,连人都不算了吗?
是你主动放弃做人的,而我尊重你的选择。
怀着极深切的厌恶,我击溃森田的内心,却无法挣脱一场既定的恶斗。我看见他阴沉地走下讲台,把门关上反锁。再看向我时,他又带上微笑,一边伸出舌头舔手背的血。
你知道我一直在看你。你都知道了,为什么不来和我说话。为什么?为什么?
舔舐的动作变成啃咬,本就皮开肉绽的手顿时惨不忍睹。
我握紧美工刀。疯子继续咆哮,我的名字被他喉咙挤压变形——
你应该来找我的!我了解你,我也愿意为你改变!我学习,我练字,我做从前根本不可能做的事情!我在忍受许多让我感觉烦得要死的事情!!
可是你、你——
你这个混账女人看都不看我一眼!你跟我妈,跟医院的白大褂一样,你们只会把我当做疯子,你们怕我又烦我!你们从来没有正视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