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从泳池溅上树梢,转眼坠落。樱花谢了又开,毕业临近。
曾经我看重毕业,现在不感兴趣。想起往届典礼,活动刚结束,喧哗声音潮水般涌出礼堂。只是路过就感到凌乱,仿佛置身重度污染的海底。
我对糸师冴说,如果地狱真的存在,那里一定很热闹。灵魂无法安静,一秒钟都不消停。反复被声色折磨,没有尽头。我认为这是对人最严重的耗损,疲惫而不得休息,这般浑浑噩噩活着。
你身上消极情绪太重,缺少动力。他说。稍顿,又认为我需要重新整合身心。
俱乐部新入职一位监督,持有瑜伽教练证,每周义务授课,教年轻选手如何令意识稳定、清明,并长时间维持这种定境。
糸师冴从中获益,推荐我跟学。我天生敏感,更容易受到情绪反噬。沮丧,犹豫不决,甚至落入无法维持理智的边缘。
我没有异议。他暂停糸师凛对我的监督,让我早上进行冥想,做瑜伽中的静态体式。天光朦胧,露水晶莹的清晨,风洁净而朴素。这时候无人打扰,躺在床上保持深长的呼吸,就像在幽静之处愈疗。
毕业典礼在即,我被点名参与发言环节,需要写一份致辞稿件。正式上台时则脱稿,并被要求声情并茂。卖弄文字和形貌都不是我擅长的,但现在正是表演时刻。我妈视毕业典礼为一次演出,不能虚度。因为将来我会出席商业活动,做一个备受关注和认可的人。
遵循糸师冴所言,我修持慢瑜伽,盘腿席地而坐,在幽独之中感受内心澄静。我不和我妈争辩,又和她不欢而散。我一心一意感受,体会饱满感觉的递进。我现在已得到足够的关注和认可。和糸师冴远远相互望一眼,能量就在无形中进行连接,我为此喜悦自在,只等毕业典礼。仪式感和参与感都可有可无。我只想离开这所学校,不再见某人和某些人。
仪式下个星期举行,今天周六,明天周日。这是最后一个周末。我妈带我去订做礼服,我看见她笑起来眼角绽开细纹。她仍在一个女子美丽而芬芳的年纪,但她没有给这具身体充分休息,像在无休止地索取。是否应该悄悄告诉她,白发长在头顶正中,黑白分明。那四五根银线格外显眼。
最后我决定守口如瓶。她太要强了,我很难放松地和她聊天。
在中东风情的餐厅吃晚饭,糸师一家也来了。糸师凛对藏红花甜米饭赞不绝口,糸师冴则安静而快速地吞下肉片。店员用熟练的日语介绍酸奶是店里自制的,有非常浓厚的口味,推荐每一碗搭配一勺半白砂糖。中东男女成年后大都轮廓鲜明,容貌俊美,微微褐色的皮肤看上去健美,衬得眼睛明亮。
那个人睫毛好长。糸师凛悄悄和我说。店员为客人切分烤肉时,他试图数清对方的睫毛数量。我看着糸师凛还有些婴儿肥的脸蛋,让他不要一直盯着别人的脸,不礼貌。
我知道啦,但是外国人的睫毛真的好长。小家伙嘟哝着,挨个找大人确认。回答是都肯定的。睫毛浓密,眼窝深邃是对方常有的特征。
但是你也是个睫毛精啊。我默默地说,转头在糸师冴耳边吹气。睫毛精。
糸师冴正在对付裹满酱汁的面片。他斜眼瞥我,没有说话。我猜他不想让我看见自己被酱汁染上颜色的牙齿。我们默默盯着对方,直到糸师凛插嘴,想知道兄弟俩谁的下睫毛更长。
幼稚。
糸师冴把弟弟的嘴挤成圆嘟嘟的形状,看了一秒钟就噗嗤笑出来。他牙齿没有被酱汁染色,还是洁白。
每次看见这两兄弟互动,都感受到一种无厘头而和睦的气氛。我很羡慕。
不多久,糸师凛撑得不行,拍着肚皮到处晃悠。一会儿又坐回来,手里拿着餐厅免费供应的冰激凌。大人们随他开心,继续围坐在一起吃羊肉,喝几杯奶酒。
出去走走吧。糸师冴指着外面,一边扯两张面巾纸丢糸师凛脸上。
我也要去。糸师凛囫囵地把整张脸擦一遍,又问我们要不要吃冰激凌。
你馋死了。
但是哥哥,这是送的。你在小卖部买冰棍的时候,几乎就没有中过奖。
下一秒,两兄弟吵闹起来,又一次。我在旁边默默地听,又很快忘记内容。这是一种宜人的白噪音,安静地置身其中,心里就感觉舒服。然后我吹起口哨,无意识的行为,无定式的旋律。我突然想这么做,不断从嘴里呵出声音和浊气,如同认真的自我清洁。当回过神,和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
不要失去控制。糸师冴握住我手腕,突然诫言。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头发迎着风和夕阳摇曳。他感受到了什么吗,而他的直觉总是准确。
姐姐,你还好吗?糸师凛的声音让我的思绪再次重新组合。为什么他看我的眼神充满怀疑,好像下一秒我就会离开。
就从……
我朝前方望去。
就从这高高的桥上一跃而下,融化在被太阳烫成金色的河水里。
我主动说,我们走得够远,应该回去和大人汇合。然后他们一左一右,我走在中间。按以往,会被这样对待的是糸师凛。一种严密而警惕的气氛把我渗透。
你们这是怎么了?我问。
你晚上早点休息。糸师冴答非所问。我感觉很冒犯,却不能驳斥他的善待。到了晚上,收到他的信息。他说,我不是孤单一个人。他在这里。我想说谢谢,回复的却是,你出来一趟。
然后我朝窗外望去,他拿着手机,站在两栋房子之间的小路。我看到他眼中的亮光。他向我勾手,让我下去。
走在开满繁花的樱树之下,粉色茂密的阴影里,谁都看不到我们。这里离家已经够远。我沉默地,没有目的而又径直靠近河堤。流水的声音很轻,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让呼吸长出苔藓。
他把我轻轻拉住。我不能再朝前走去,与河水保持距离。然后他从身后抱住我。他的胸膛踏实温暖,散发强烈的能量。我耳鸣,脑袋嗡嗡作响,然后沉没在他的体温里。
傍晚的时候,你突然吹起口哨,一边笑一边朝前走,听不见我和凛的声音。
你们在叫我?
叫了很多次。但你像中邪似的。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知道自己在朝桥的栏杆边缘靠近。如果那时只有你一个人,你一定会跳下去。
糸师冴按住我肩膀。我转过身,正脸面对他。
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但他这么说了,我像摆弄拼图,把那块空白填补。我知道潜意识里有这种想法十分危险,可它扎根,已经露出表征。我只有诚实地告诉糸师冴,对不起,但我有了死的念头。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他抚摸我的脸,掌心的温度安抚我。嚼碎它们,然后成为一个更强大的人。
我说,好的。我会克服。
还有,我会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