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京城的那一日,梅殊总算离开了那画舫。
通过这两日她有意无意,正面侧面地打探,总算是了解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这具身体的名字,叫夏仲婉,年龄不过十五,是当朝尚书夏镇的二女,夏仲婉的姐姐叫夏伯蕊,她还有一个弟弟,叫夏书衡。
夏仲婉和夏伯蕊两年前随母亲回乡探亲,谁曾想其母段氏病重,在故乡青州仙逝。夏镇回来处理完段氏的身后事,就独自先返回了京城,留两姐妹在青州生活,由夏府管家陈伯照顾。陈伯有个儿子叫陈元顺,年龄和夏氏姐妹相仿,现在跟着夏伯蕊做家仆,做事细致,忠心耿耿。
两年过去,夏镇派人来接夏氏姐妹,坐画舫走水路回京,如此颠簸七日,总算是到了京城。
坐着马车到夏府时,已经是下午。
夏镇坐在大厅里等着,他的身侧,坐着他的妾室胡氏,也是夏书衡的生母。
段氏只有二女,生了夏仲婉之后,身体便虚弱不堪,为了延续香火,夏镇又纳了妾室胡氏,胡氏也算是争气,头一胎就生了儿子。
也不知道段氏是被气的,还是本身身体就不好,那之后,她就经常闭门不出,也不愿意见夏镇,两年前更是闹着要回青州去看看。夏镇一开始说什么都不愿,夫妻俩闹得十分不愉快,最后还是段氏的父亲修书一封,请夏镇让自己女儿回家探亲,夏镇这才同意,却不想这一去,二人竟然就天人永隔了。
如今梅殊跟随着夏伯蕊看见自己这便宜父亲,不得不感叹一句,这尚书大人面貌底子挺好。夏镇虽然已到中年,但是那面貌还是很不错,捻须修眉,一副儒雅的模样,端的是君子如玉。
“见过父亲。”夏伯蕊微微蹲身行礼,梅殊也跟着她做。
夏镇看着自己眼前这一对亭亭玉立的女儿,满眼都是欢喜,他起身走到两姐妹面前,关切开口:“蕊儿,婉儿,一路辛苦了吧,爹爹已经等你们许久了,担心你路上出什么事,还好还好,老天庇佑,让我这两个宝贝女儿平安到了京城,否则我死了都无颜去见如月了。”
段如月,便是夏伯蕊和夏仲婉母亲的闺名。
“爹爹不用担心,我们这一路都十分顺利,没有遇见什么大事。”夏伯蕊道。
夏镇点头,他看着梅殊:“婉儿,两年不见,怎么同爹爹这般生疏了?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哪一次见到爹爹不是要背要抱的。”
梅殊有些尴尬:“父亲,我已经长大了。”
“是长大了,都不叫爹爹了。”夏镇语气怨怼。
梅殊闭嘴了,觉得自己多说多错。
夏镇看二女儿低头不吭声了,眼里的笑容也淡了一些,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开口道:“婉儿,你可还是在怪爹爹和你二娘?”
梅殊听夏伯蕊提过,两年前段氏病逝的时候,夏伯婉大哭大闹,怪夏镇娶二房就不要母亲了,所以才让自己母亲抑郁而死,据说当时夏仲婉当着夏镇直接说的这话,夏镇被自己的女儿一番话说的直接红了眼眶,却一言不发,半点都没有解释。夏镇走的时候,夏仲婉都不愿意见他,闭门不出,谁都没办法。
“没有。”梅殊说,“这是父亲您自己的事,我们做女儿的无权置喙。”
这话说的太生疏了,夏镇眼里的笑容彻底消失。
夏伯蕊拉了拉梅殊,随即笑着开口道:“爹爹,您别和二妹计较,她只是太累了。”
夏镇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了,只是挥了挥手:“既然累了,那就去休息罢,晚上一起用饭。”
夏伯蕊拉着梅殊又行了一礼,转身匆匆走了。
一回到屋里,夏伯蕊就说梅殊今日态度不好,下次不能这样了,言语之间一番教导,梅殊一言不发地坐在小轩窗旁,看着窗外那棵杏树发呆,她又不自觉想起了两日前看见那书生的场景,不知道为什么,梅殊觉得自己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一定和他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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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梅殊的猜想没错,因为到京城的第三日,她和夏伯蕊坐着马车出门采买东西时,就遇见了那书生。
彼时梅殊和夏伯蕊刚刚走出卖首饰的玉云阁,就看见背着书篓站在门口的书生,他手里拿着什么,神色有些犹豫。
梅殊看过去,一眼便看见了他,以及他手上的翠玉簪子。
“仲婉,我想再去给二娘买点首饰,你在门口等等我可好?”夏伯蕊问道。
梅殊点头:“姐姐你去罢,我等你。”
夏伯蕊让元顺守着她,自己又转身进了玉云阁。
等夏伯蕊一走,梅殊便下了台阶,走到那书生面前,笑容满面:“喂,是你啊,真巧,你也到京城了啊?”
书生抬头,在看见梅殊时,他眼眸亮了起来,可是不过一瞬间,又淡了下去,他把双手背在背后,藏住了那翠玉簪子。
“藏什么呢?”梅殊好笑,“怎么,给你心上人买的?”
“不,不是。”他连连摇头,脸瞬间红了,一副急于解释的模样,“没,没有……”
梅殊也不知道他没有什么,是没有心上人,还是没有买簪子,她更好笑了,眼眸弯弯,笑容明艳:“书生,我看你站在这儿半天了,手里还攥着东西,不像买的,难不成是拿来卖的?”
书生眼眸瞬间暗了下去,他垂下头,算是默认了。
梅殊看自己说准了,她凑近他:“你缺钱吗,书生?”
书生别过头,神色露出懊恼。
看来是了,梅殊心道,她偏头,和书生窘迫的眼睛四目相对:“书生,你可知这玉云阁的东西,都是低价进,高价出,你手里的东西我刚刚看见了,你若要卖给这玉云阁,我猜肯定不过两三钱,不如这样好了,你卖给我,我出价十两。”
书生眼眸里露出惊讶,他看着梅殊,有些不知所措地开口:“不值……不值那么多钱……”
“我当然知道不值那么多,可是我愿意出价十两,一是因为你我萍水相逢有缘,二是因为我想帮帮你,你身上这衣衫,我们初见你便在穿,今日依旧,可见你十分拮据,而刚刚你在门口犹豫许久都不进去,想来你手里的东西对你而言十分珍贵,可你实在困难,才不得不出卖。今日我出十两买你那东西,只盼你记我一恩,知恩图报。”梅殊说完,眨了眨眼眸,“如此你可愿意啊?”
书生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他从身后拿出那翠玉簪子,双手递到梅殊面前:“小姐请笑纳。”
梅殊伸手拿过玉簪,看着那通透的水色,她笑了,回头对元顺挥手:“过来,给他十两。”
元顺立刻递上了十两银子,梅殊接过,塞在了书生手里,随后她兴高采烈地就要上马车。
“小姐,不知在下可否有幸,得知小姐是哪位大人府上的贵女,以后也好还小姐恩情。”书生恭敬抱拳行礼,眉眼真诚。
“我叫夏仲婉,是尚书府的二小姐,你呢?”梅殊笑道。
“在下林椋。”书生说,笑容清浅,眉眼明亮,“认识夏小姐,林椋三生有幸。”
梅殊看着着书生清秀端正的面貌,与她记忆里那狰狞邪肆的梦鬼两相对比,实在差异巨大,梅殊不由得好奇起来,林椋身上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变成了梦鬼,甚至为了让自己存世千年,去欺骗无辜女孩,豢养鬼胎以供自己吞食。
梅殊对他笑了笑,没有再多说。
恰在此时,夏伯蕊出来了,见梅殊和那林椋站在一起,她走过去,拉住梅殊的手:“仲婉,这是谁?”
梅殊抿唇笑了笑,没有回答。
林椋有些尴尬地对着夏伯蕊拱手行礼:“在下林椋,见过小姐。”
夏伯蕊嗯了一声,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拉着梅殊就要上马车,梅殊跟着她上了马车,临行前,梅殊掀开车帘,就看见林椋站在马车外,神色略微失落。
可是在他抬眼看了梅殊时,他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冲淡了那眉眼之间的清淡,倒是多了几分颜色。
“林椋,你在京城做什么的啊?赶考吗?”隔着车帘,梅殊问他。
林椋点头:“不求功名,惟愿不负自己与家人。”
“那祝你金榜题名。”梅殊笑道。
林椋眼眸里的笑意更重。
车帘放下,马车缓缓行驶起来,夏伯蕊看着梅殊,眼里露出揶揄:“仲婉,你同那书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梅殊看着自己手里的翠玉簪子,她勾唇:“就在刚刚。”
夏伯蕊也注意到了她手里的簪子,她好奇道:“仲婉,这簪子你什么时候买的?”
“就在刚刚。”梅殊说,在一个穷书生那里。
“成色不错,”夏伯蕊说,“不过式样很普通,不像玉云阁的东西。”
“嗯,”梅殊点头,不愿多说,“就当做接济他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