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凉交代莱利弄些海洋生物的玩偶,堆在床头床尾,挂在床柱间。
莱利不明所以地照做,市面上类似的玩偶很少,手巧的男仆们缝制了一些。
海伦渐渐融入,性情稳定下来,懂得礼貌后,男仆们的态度也随之转变,至少不会把他的表情缺失误解成目中无人。
照少爷说的布置了,莱利惊喜地发现海伦不再卷着自己睡觉了。
虎鲸、海豚、好看但有毒的大水母……都是人鱼需要警戒的。
幸好玩偶看着很假,还有点滑稽。
海伦晚上头冲着白鲸睡。
次日早上器材也安装好了。
在此之前海伦吃了许多鱼,尝试了一下牛肉,没有那么不可接受了。
他还看到被牵上大车拉走的黑的红的马,斯兰依旧来去匆匆。
莱利每天按赫伯医生说的监督海伦的复健,目前尚未看出成效,并且遵从少爷那天的吩咐,一有机会就教海伦生活常识和社会规则。
海伦看上去很呆,竟常常一脸迷茫地一遍学会。
于是莱利给他拿了几本小说看,试着引导他深入学习人际关系。
即使是情节最简单的小说,海伦需要莱利解释的也很多。
“有些国家的语言分阴阳,女男的人称不同,我们的语言第三人称一律用‘他’。”
“姓氏以我们少爷为例,他全名斯兰.阿里森.拉蒙。斯兰是名,中间阿里森是母姓,后缀的拉蒙是父姓。称呼母姓是比较正式客气的用法,亲密一点的就直呼其名。说起来,父这个字也是近些年被大量提及。”
“普通人家有名和母姓,这些年有极少数贵族会在名字末尾缀以父姓。贸然称呼父姓有些无礼。”
海伦学是学会了,但不理解。
人鱼生性自由散漫,文字语言和人类的基本一致,但那属于书面语,平常没人用,名字的发音是按旋律起的,意在赞颂日月、暖流或潮汐。
姓氏太令鱼费解了。
水中也不存在像莱利这样专职照顾人的人。
人鱼没有阶级,强者会受到尊敬,因为他们可以抵御其它水族的骚扰进犯,保护弱者。
虽然最弱的人鱼不用魔法也可以随便手撕两三条海豚,与成年虎鲸一对一不落下风,但集体进攻时就难保了。
弱者不会被欺负,还会受到重视免于掉队受伤。
可没有人鱼想当弱者。
小说的主角是偏僻地方的贵族家庭兄弟三个,十五六岁步入社交圈,为给自己寻找好姻缘要在女人面前装柔弱,这种行为完全在海伦盲区。
“女性二十岁成年,男性十八岁成年即可婚配,女性则不可早于二十二岁。”
“为什么?”
“研究表明男子二十岁之后精子质量就开始走下坡路了,老精劣精会使胎儿畸形,损伤负责孕生的女性。女性二十二岁前身体还未长成,早孕会让本就艰巨的怀孕事业变得更凶险,还有研究表明,早孕会使女性一代代提前初潮,缩短寿命和身长。”
“顾虑好多。”
海伦明白为什么人鱼长老对人族不屑一顾了,人类进化多少有点失败。
“以前女性想延续血脉,就挑几个贞洁漂亮的男子狩精,生了孩子后的琐碎由家族中的男性料理。”
这些是莱利听自己那位带大了姐妹七个孩子的舅舅说的。
“在那个男性工作机会很少也没有参政权的时代,男人终其一生都要在家支援亲属。先辈争取来婚姻制度,让我们男人有机会嫁个女人,沾光照顾自己的孩子。”
“以前做自己家的仆人,现在做别人家的仆人?”
“哎呀,话不是这么说的。”莱利摇头笑道,“都是自由恋爱。男人生不了孩子,何其有幸能得到女人的怜爱和承诺,就那样安安稳稳地打理一个小家,照顾妻夫爱情的结晶……”
海伦也不理解人类对繁衍的执念。
“如果结晶是妻子在外面狩精来的呢?”
“那肯定是丈夫的精子质量不行,家务没做好,没照顾好婆公,应该反思自己有没有尽到丈夫的职责。”莱利说,“何况哪个男人有什么重要的,不过分泌一点腺液,生命由女人孕育,作为丈夫能喂养妻子的孩子就该感恩戴德了。”
“做了丈夫可以给别人腺液吗?”
“那必须征求他妻子的同意。”莱利想起来,“丈夫要称呼妻子为先生。哦,有杰出成就的男人也会被尊称为先生。”
在这个世界,孕生能力没有价值,它是权力本身,是女性高于男性的明证,乃至于生育所带来的病痛与死亡也是人类至高的荣耀。
知识上海伦已经记住了,但是很多乱乱的东西。
上午复健得很累,午睡时间净在看小说,此时他有点头昏脑胀。
莱利去张罗晚餐了,他两肘支着轮椅放空。
飘窗外金黄色的风景忽然暗淡下来,空气流动着,一场秋雨骤然而至。
眼望纷乱的雨丝织成雨幕,呼吸着湿润的凉丝丝的空气,海伦心下一片清净。
以往他讨厌下雨天。
雨天的水中溶氧变少,呼吸压抑不畅快;
海鸟乱飞,频频飞窜进海面捕鱼,使得鱼群狂乱,他置身混乱极为心烦。
而他浮沉中等待的维奥拉忙着指挥船员预防暴风雨,没法见他。
现在他远离了如同蓄满雨水的乌云般翻滚着狂涛的动荡的海,在稳定冷清的陆地上,这里有着不输海洋的广阔,却被人用木板石块隔绝成一个个死的空间。
他成了靠此保护的脆弱人类中的一个,湿度大的空气反而让他的呼吸更通畅,也让他像在晴天的海中一样充满期待。
因为雨天斯兰多半会回来。
果然莱利推门进来,说少爷回来了。
海伦被莱利推着,穿过阴暗的走廊,在两位女仆的帮助下下了楼梯,去到正亮起灯的书房。
每次式凉回来都直奔书房,他不限制海伦去哪,来见他不必事先通知,所以海伦就直接进去了。
地下室的大部分藏书连带书架被移到了书房,上次经历了把海伦堵在门口不得寸进尺的尴尬,式凉让人把书架搬出了一道能让海伦的轮椅直达他办公桌的的通路。
莱利将海伦推过去时,注意到书桌前的地毯都被挪开了,轮椅抵达得平平稳稳。
少爷在不远处的书架上翻找着工具书,胳膊上臂绑着不知哪来的袖箍,那是下层人才用的。
但法式衬衫本就松散,他瘦了之后就更宽了,不绑着袖子就会掉到外套外。
“少爷,您要穿的衣服拿给我们,好改得合身些。”莱利壮着胆子提出。
式凉点头。
突然想起要帮莱利相看合适的人,可这方面他不在行,忙起来总顾不上。
他不是不清楚管家的心思,莱利也是个好孩子。
找到同皇家藏书室借来的博物志类似内容的书,正准备比对着看,转身就见海伦盯着自己脚边。
海伦好奇看着的是灯光照出的影子。
他的瞳仁比常人大,总像是盛着一汪清之又清的水,专注看东西的时候一眨不眨。
“我回来之前你在做什么?”
莱利替海伦回:“学习常识。”
“学得怎样?”
海伦的视线跟着式凉的影子来到轮椅边。
“感觉如何?”
海伦抬头,式凉却比他的影子远很多。
“好复杂。一定要照那套规则做吗?”
“当然不必。规则是那样,可人们无所不为呢。”
“好奇怪。”
他还想所有人都遵循那一套规则太死板,原来事实是另一回事……都不遵守制定出来是干嘛呢?
“信守不同规则的人还会打架。”
“为什么啊?
海伦固然聪明,但这种事他想破脑瓜也想不通。
“少爷说什么呢……”莱利弱弱嘟囔。
海伦还想追问,管家突然敲门。
来了位尊贵的客人。
不过在晚餐时间不请自来,身份如何尊贵都是不速之客。
自那次以来,式凉再没出席过宴会,没见过亚尔,不曾想她会特地登门拜访,还是以相猎犬之名。
好马被侯爵买走了,次一点的卖给赛马场,再次的送给了领地的佃农。
猎犬被一位爱狗如命的供应商挑走了几只,其余没找到合适的买主,也没有好的领养。
是有说她热衷打猎,枪法如神,但不至于为了几条猎犬不顾礼节大雨天跑来这,让人只能往不好了想。
怎么说也要开门迎客,好好招待的。
式凉让管家准备晚餐,她如临大敌。
支支吾吾一番才向式凉坦诚,她担忧的并非是时间紧厨房应付不来,而是亚尔花名在外。
历史发展、时代前进一大步的同时,往往伴随着半步倒退。
一妻一夫制保障了男性的一部分权益,同时也带来了贞洁枷锁。
近些年更是有了“比男子名节更重要的只有生命”此类论调。因此男权运动的最大阻碍反而是另一部分男性。
正式招待客人时只能由女性在厅侍餐,男仆不露面倒还好。
晚餐后若亚尔要留宿,制造绯闻和污名的空间就大了去了。
少爷继承爵位后庄园一直没什么客。来客也不会在这过夜,都是为避嫌。
管家如此,式凉稍微重视了点,叫莱利带海伦回房间别出来。
但因为庄园关闭了一半,留用的客房总共四间。
一间窗子墙缝漏风漏雨严重。
一间有不知名臭味,可能是松鼠在地板下面藏的食物烂掉了。能用的就那么相邻的两间。
一旦亚尔留宿只能住海伦隔壁。
海伦不懂为啥他们把自己当重点保护对象,不过隐约感觉自己不好插嘴。
“要不今晚他跟我挤挤?”莱利怯怯出声。
式凉闲来无事研究过庄园设计图,仆人房间几乎和斯兰卧室的壁橱一样大。
他看了眼莱利,又转向海伦,和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睛碰上。
“还是带去我房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