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逃吗?”
亚尔气恼地暼了眼式凉,咬牙在乔安过来前走了。
乔安听说他回国了,不确定他今晚真的会来,见到并不意外,被躲开也没有去叙旧的意思。
即使两年前他们算是和平分手。
他随性而为、自由洒脱,是接受严苛教育礼仪完美的乔安的反面,乔安和他互相吸引,两个年轻人理所当然地发展成了常见的身体关系。
亚尔为乔安收了一段时间的心,但人总是秉性难移。
他和别的女人乔安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题在于他偶尔会睡男人。
这对他不好,也恶趣味。
曾经他吸引乔安的跳脱常规不受拘束,越来越让他厌烦不已。
他还是更欣赏斯兰这样思想开放不拘小节、温雅有度的成熟的人。
“你们聊了什么?”
“您。”
“我和他……”
“您不必和我说的。”
“不想听就说不想听,这么委婉干什么?我要是没点眼色,还以为你吃醋了。”
一路回应围来的人们的殷勤问候,乔安同他来到已没了人的台球室。
桌子上有几张今天的报纸,乔安翻到数独部分。式凉也拿了一张。
隔壁撞柱游戏的砰咚声透过墙壁,门口涌来快步舞的欢快乐曲,时不时一阵欢呼笑浪。
厅堂上方的新式电力吊灯格外亮且寂寥,乔安转着笔,斟酌着往上填数字,听到对面斯兰说想借用皇家藏书室。
“不是所有区域都对外人开放。查阅什么类型的典籍?”
“魔法生物。”
“没问题……为了进益炼金术?”
她知道他在修习炼金术之余开始了船舶工程方面的学习,可能炼金术就是为了造船而学的。
魔法和炼金术同根同源,区别在于魔法生物的魔法可以无中生有,人类使用的炼金术不能作为任何主要的支撑,只能用于锦上添花。
“算是。另一件事……”
式凉说明了海伦的存在,拜托乔安帮忙打听临近小国有无失踪的上层男子。
海伦种种不接地气不近人情的生活习惯,必是矫生惯养长起来的。
而大国贵族不至于失踪了却毫无消息。
深灰长发紫眸,应该很好筛查。
“使唤起人没完没了。”
乔安抱怨,却也答应了,扭头见他垂着头,专注地看报。
不像在解数独,因为没拿笔。
他的金发掖在耳后,露出完整流畅的面部线条,和其他男士不一样,没有耳洞、不戴头饰、不夹睫毛,自然而然,素净寡淡,莫名挽留着人的目光。
尤其那双深金色的眼眸,有种奇妙的诱人坠入的引力。
他又说他将大幅减少出现在社交场合的频率。
“不联络人脉而去研究炼金术?你提案的实施呢?”
“众所周知,那是你的提案。”
所有人都当他是被乔安推出来的政治傀儡。
尽管乔安早就隐隐看出他对参政的消极态度,但轻易让出了劳动成果:“为什么?”
“有人说政治的关键在于制衡。”
他伸手过来,捏着笔端从她手中拿走笔,发梢乱乱地扫过光裸的脖子,乔安低头,意识到自己手下的题目没有进展许久了。
“我同意。同时也认为政治完全是以强势群体为中心的。”
式凉慢慢往格子里填数字。
“无论一个规定的初衷如何,最终都会沦为向强势群体的献媚,给弱势群体的一切所维持的平衡就结果而言,也不过维护强势群体主导的制度。”
和亚尔聊过天,式凉觉得乔安偶尔会开不顾人死活的玩笑应是跟她学的。
乔安本质正直随和,照顾他人心情,那些出格的玩笑让她更像一位讽刺小说家而不是政治家,意在与人拉近距离,而非明确尊卑如祁陌,他的玩笑永远是出于顽劣的取乐和权术的试探。
式凉在祁陌面前没法这样说话。
“听过就好,不用放在心上。”
他一气呵成填完,递还乔安笔。
乔安把他手边的报纸扯过来。
“政治轻视弱势群体,你也要放弃他们吗?”
乔安视线在填满的数独格子徘徊。
“弱势群体长久以来一直处于负面的舆论环境。弱者囿于困境做出的不光彩行为,其实是人之常情。人类普遍的劣根性成为某一群体的专属、受到歧视。”
再三检查,九乘九的格子都无一错漏。
“没有努力正经生活的人应该受到轻蔑鄙弃,没有人的财富应该建立在压迫和剥削上。你难道不想参与进来,为世界趋近正义做出贡献吗?”
式凉后仰靠椅,松了松领口。
“适度的学习、社交、管理公司和构想政策是享受,全身心投入就不好玩了。”
他这回倒说得一点不委婉。
“作为贵族为平民做成这样很不错了,但你想没想过为男性群体做点什么?”
“那个更没必要。”
式凉起身,摆出敬送乔安离开的姿态。
“等您的人很多,我这边没事了。”
她用相同的道德标准看待所有人群,懂得换位思考,没有眉眼高低,做人应该这样。身居高位者如此赤子心性何其难得。
这个由女性主导的世界中男性的处境,远好过男权世界中的女性。
就式凉体感,参与政治经济活动的斥力不大,有价值的意见即使得不到采用也能得到尊重,上至贵族下至渔民,大多开明而有责任感;
这个世界的男性则是诸多世界中整体素质最高的。
上个世界表面文明平等,实际男性不过行为受到硬性制约,父权遗毒使得教育水准也挽救不了部分人的思想素质。
这个世界,这具身体比起他以往使用的男性身体性'欲淡薄得多,女本位社会的男人经过驯化才如此文明。
经历过不止一个男性主导的世界,作为强势的一方他无甚作为。如今在这个世界搞“男权”,那也就比上个世界的理查德好点不多。
减少上流社会社交,公司自主运转不需要太管,式凉省下了不少时间。
走访船厂积累经验,拜访各位炼金术士,有时带认识的工程师供应商去码头外聚集着船厂工人、水手的渥平老台阶喝几杯,式凉更少回庄园了,回去就待在书房。
即将入冬,气温骤降。
早晨下大雾,树木披挂着晶莹的霜衣,天空颜色越来越淡,大海的蓝几乎要深到礁石里去。
式凉最近一次回去是查账。
冬季庄园的采暖费用不是小数目,即使老伯爵在世时裁员了一轮,关闭了近一半庄园设施。
土地有收入,公司有进项,虽仍是负债状态,倒也过得去,但削减些支出会宽裕点。
住家仆人的薪水、食宿,打理庭院草木的工人费用……式凉注意到马圈和狗舍的支出。
原主喜好打猎,专人养着好些马和猎犬,定期请兽医。
式凉让管家卖的卖送的送,只留几匹马拉车,然后问起海伦的情况。
他有精神多了,没再有过激反应。式凉不在时赫伯来复诊了一次。他的视力基本恢复了,双腿需要复健。
购入复健器材或定期送他去医院,后者比较省钱,但关键在海伦。
“您不用亲自来问的。”
“许久没见他了。”
半晌没人应门。
“少爷瘦了好些,如今在外面住得多,应该有个男仆跟着照料。”
式凉尚未开口,门内一阵慌忙的脚步声,莱利跑来开了门。
海伦泡在浴缸里不肯出来,莱利好不容易让他坐上轮椅,给他套上睡裙。
现在他的轮椅停在床边,准备睡觉了。
式凉走进卧室。
管家在外间抓住莱利。
“有机会在少爷面前好好表现,好被调回去。过今年你就二十四了,跟着少爷多接触人,找个工作体面性情踏实的嫁了。”
“想那么多干嘛。”莱利揉搓着手上被水泡出的褶皱,“嫁不出去我就一辈子在庄园干活、照顾你。”
管家叹了口气,爱怜地捏了捏他的胳膊。
海伦刚从棉浴帽放出的长发微微打着卷,披散在一边肩上,垂在蓝绿提花睡裙上,另一边的鬓角在他白皙的下颌与颈项间打着绺。
他湿漉漉的睫毛密云般盖着瞳眸,落寞地静止着,忽而轻闪,泄露出一道潋滟的紫波。
某一瞬间式凉都不禁认为,为争夺这样一个人而引发战争不是没有可能。
“在想什么?”
眼睛好了之后,海伦的鼻子就没那么灵了,还以为是莱利。
听到是式凉,他眼睛亮起来,张着嘴想回答,但不知道能说什么。
在水里待着很安心,从浴缸出来浑身干燥地坐在这总是怅然若失。
他还有事要查、有仇要报,但不知从何开始。不用轮椅连房间都出不了,完全不了解人类社会他能做什么……
“又在发呆了。”
海伦回神,这才好好看他。
和声音相配的一张让人舒服的脸,暖金的眼睛明明神色柔和,海伦却无端感到距离和疏冷,像在水下看到的午阳。
“需要我帮你到床上去吗?”
“好的,谢谢。”海伦跟莱利学了些礼仪。
式凉将他抱到床上。可能因为刚洗完澡,他体温微凉,一接触到被子就把自己卷成了卷。
式凉好笑地看着他。
“不闷吗?”
海伦把头伸出来点了点。
蒙着被子睡有点喘不过来气,也不如睡在珊瑚、海草里舒适,但多少能让他感到被包被的安全和充实。
“不这样睡不着。”
这样也睡不了多久。
“你怎么总不在?”
“你找我了?”
“嗯。”
“想见我?”
“嗯。”
见他卷在被子里,认真听每一句话并直直应声的样子,式凉不觉跟他说了好些有的没的。
系统如果有眼睛,一定惊疑不定地眯起来了。
海伦外表看着十六七岁,宿主像跟六七岁小孩交流。
系统有冲动告诉宿主这孩子实际一百一十六七岁,又怕让他知道海伦是人鱼再猜出啥剧情来,少说少错。
式凉想摸摸海伦的头。
刚伸过手,海伦也拿出手来,跟式凉握手。
他的指腹光洁柔滑。进门前式凉留意到莱利的手是皱着的。
“等你能走路了,我们一起去看海。”
人鱼长寿,因此都是悠然的慢性子,海伦对任何事都急不起来,而此刻非常想下地走路。
“你想在这复健还是去医院,医院就是之前给你治伤的白房间。”
“在这。”
“好。”
常理来说,海中遇难被捞起来的人应该不会对看海如此热切。
出去时式凉看了眼莱利的手——仍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