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派你来,没有更多人手,表明他还在你们的控制之下吧?”
“果然瞒不住您。”
姜恩叹气。
“我本来就对学术理论更感兴趣,但没有实践的理论是建立在二手资料上的空中楼阁,我是为此坚持工作的。”
被选入秘不外宣的部门她也没考虑危险系数,只觉得有助于增加特别的经验。
“这次见您我很惊喜。我在您这里看到了平衡工作和学术思考的范例。不止在官场,您身上的学者精神在研究院都少见。不枉我争取了好久回林城的任务……没想到是杀孟式凉。”
原则上这件事绝对保密,即使尹容都猜到了大半,装糊涂倒也有它的必要,但她不想。
“他身形面容上绥国血统还挺明显的。”
孟式凉被捕那年她刚出生。从资料上看到的,还有尹容论文中的提及,就是她对他的全部了解。
“他一度在绥国情报部门爬到了很高的位置,不得不承认当初决定用他的人的眼光……居然能在这行做到退休。但不得好死似乎才是间谍的宿命。”
于是他被召回,姜恩被派来杀他。
“帮我找到他吧,反正他大概率也是您在追捕的剥面案的凶手。”
尹容右手摩擦着左腕上表盘碎裂而仍在走字的表。
“你一定要完成任务吗?”
“倒也没有。”
……
以为宿主死了的这些年,系统一直没敢回系统空间,怕被主系统察觉到自己这个bug。
这次回来,它感到奇异而熟悉的舒适,以及姑且保住小命的安心。
虽然沉浸在这里就与世界的实体的感知断联了,但系统实在忍不住想要打开宿主后半的记忆匣子。
在此之前它买了剧本,准备比对着看。
人世遭遇就产生了巨大偏差。
式凉本该在十二岁捡到一枚玉壶,有点像他装任无衣头发的那只。
在那个世界属于上古道法巅峰时期的遗留,效用就依照经典套路。
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式凉晚了二十年才拿到。
再早十年,他中了榜眼,从地方一步步做到中央。
本来的世界线里根本没科举做官这码事。
他得到玉壶便开始自行修炼。
几十年后农民起义天下大乱之际妖魔越界,他凭借强大修为拯救整片大陆于水火,被亿万民众奉若神明,当朝直接让出帝位,不费吹灰之力。
而现实是式凉做工之余勤奋读书,经历了贫穷、饥荒、战乱和世间种种不平,为官又目睹民不聊生,下定决心筹谋举事,十年征战终于统一大陆称帝。
逐鹿结束问鼎天下,式凉捡到玉壶,知其不凡,封帝大典特将其供奉于灵山,为众生祈福;
倒悬玉壶,让仙露由山泉汇入百川,天下共享福泽。
系统看到这,觉得世事命运真是怪异极了。
要是早在式凉还自我的年纪捡到玉壶,独占至宝,人生何等轻松?
世间也将免受妖魔磋磨,借此机缘,他得仙人青眼,进入修仙界后更是一路通畅。
而他选择了共享,稀释了千万倍不止的仙露唯独滋润了草植野兽,引得妖魔更加疯狂。
妖魔是受玉壶吸引方才越界。
入侵时迅速而猛烈地染黑击碎了玉壶。
后来他去往修真界,即使没那逆天法宝,他的天赋和领悟力亦是不凡,感应天地修习功法,得焕年轻容颜,可后半段剧情也完全跑偏了。
拜的宗门都不同,师尊自然也不同,都可以扔开剧本了。
式凉提过的让他当爹的女子是他同门师妹。
她为怀孕毁尽修为辱没了修真者精神,是莫大丑闻。
她谎称孩子是师兄的。式凉默认了,她才得以生下。后来式凉才发现生父是其他们那位不问世事淡漠出尘的师尊。
师尊不想认这个孩子,又弄出这么个孩子是怎么回事,系统捡回剧本才明白。
师妹的体质特殊,腹中所怀师尊的孩子,融合了师尊的心魔,未来会长成祸及全修真界的反派。
师妹丧失修为后渐渐像凡人一样衰老,牺牲了一切始终得不到师尊垂眸,孩子断奶不久,她便有些痴傻了。
式凉也渐渐发现了那孩子与师尊隐藏的联系。
此子天生坏胚魔胎,式凉用尽办法匡正他;为了救他性命,为其输送血液与灵力,使得自己染上魔气。
忍受魔气侵袭,每每都如剃肉刮骨。
那孩子终究入了魔,在他犯下滔天罪孽前,式凉亲手了结了他。
他满身鲜血回到山门,正逢师尊出关。
师尊称式凉残杀血亲,已然入魔。
式凉便入了魔。
任由魔气侵蚀,连连突破境界,一路杀上魔尊之位。
他明明在准备进攻修真界,被篡位时却没拿出半成功力,草率地结束了此生。
只笼统地看这部分,他像是个纯善无比的滥好人。
然而系统跟了他两个世界,他打从心底就不是那样善良可欺,物极必反变坏的人。
搞不懂。说起来,已知式凉十岁遇见四岁的兰心,二人形影不离地长大,已经成了没有血缘的至亲,后期是志同道合的战友,一心举事。
式凉称帝,封兰心为王侯。在系统看来,他们与其说是兄妹,更像是父女。然后没等式凉封后选妃,劫难来了,大难当头他更无心私事。
至于到了修真界,修者无不一心修道,怕寂寞的也沾不了这条道,连结道侣的都罕见。式凉师妹那样可能别有隐情。
宿主在修真界几百年,除了修炼悟道就是在带孩子,可以得出结论——任无衣是宿主初恋。
系统倒吸一口凉气。
看完了,它感知切回世界,竟然就见到了宿主。
那孩子对待工作那么随意没问题吗?尹容想着,把钥匙插进锁眼。
门没锁。
意识到什么,他猛地推开门。
楼道的光打进黑暗的空间。
“你回来了……”
这话明知故问,无关紧要,但尹容一时只能想到这个。
式凉从窗前转过身,提了提手中的罐啤,不言自明。
尹容惊讶,却不甚意外,矛盾的感觉像回到了式凉自首时一样。
他一头黑得顽固的乌发,发梢有些漂染的金色未剪去。岁月让他的皮肉抽紧干瘪了,身形却依旧挺拔,披着暗淡月光,像个半透明的鬼魂,而那双稳定的眼睛则给人以他存在的实感。
尹容接过他递来的酒,一口喝干,捏扁了罐子。
“不打算成家?”
尹容的头发维持在那时的长度,住所也呈现出独居的荒凉。
“职业不适合。”
他们就如久别重逢的老朋友那样闲聊起来。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早已没了印象的母亲。想她是如何每天做好三餐,等待一个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回来的男人……收入支出,嗷嗷待哺的我,产后的身体,需要赡养的老人,仇家报复,随时会失去的经济支柱……”
他边喝边说。
“丽梅说过,她这辈子见过的男人不在少数,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你的心理偏向女性。”
“性格特质不分女男。但我看着许娟、丽梅、春雨,还有姜恩……她们一步一步扛着全社会的打压偏见还有那些东西所造成的不幸走来。我想如果我生为女性,我未必在这儿。”
尹容知道他在听,沉默也是一种认同。
“其实我这些年花了许多时间验证你有双重人格。”
式凉颇感有趣的歪头。
“你两个阶段的作案看似类似,实际除了对猎物的挑选标准,心理画像无一重合。
“前者意在过程,后者在结果;前者属于权力导向型,杀人是为了扬弃挫败感,拿回失去的主导权,享受裁制受害者的快感,但你属于百分百的任务导向型,制定目标完成计划毫无冗余,连自己的自首都作为你推导至任务完成的一环……”
这些研究了很久的内容,尹容没有写进论文过。
“这种行为又带有自毁。推测你是在杀死搭档这个节点后表现出来了自毁倾向,可审讯过程中你对他这部分的供词无感。推断你没有同理心,你又对母亲妻子的遭遇不平。
“最最难以理解的,林城连环凶案起初几起,残杀泄愤的意味很重,然而后期,甚至杀死有深仇大恨的何彪,你的手法极尽凶残,却没有那种感觉。近期这三起也一样,你作案一方面是为了告诉世人你回来了,另一方面或许你有什么计划,关联着绥国的活动和姜恩的部门……”
尹容看进式凉眼睛,仿佛要抵达他的灵魂。
“你简直像是附身了孟式凉,代他活下去、帮他复仇、考校这世界的世外之人。”
“……”
系统在尹容手腕挂了二十年,对他能洞察到这种地步还是觉得有点意外。式凉却不觉得。
“如果你不去追问这个世界以外的事,我愿意承认。”
尹容睁大眼睛:“我可当真了?”
式凉点点头。
尹容拧眉望着窗外出神,忽然又回头。
“像是审判天使……过于执着真理而堕为恶魔……”
式凉失笑:“你还是问这个世界的事吧。”
“那死刑是假执行吗?”事先同情报部门做了交易。
“不。”
式凉也颇为荒谬和无可奈何。
“似乎剂量还是药品弄错了,收尸阶段我醒了。他们遮掩了这次失误。等待再次秘密行刑期间,一个选择摆在我面前。”
剩下的不难猜了。
“你选择了生路,为什么?”
“我一直想知道,宇宙和天道……那些东西究竟想要我怎样。”
系统一惊。
“我一度相信我肩负使命,又一度摒弃了这个信念。每每睁开双眼,意识回笼,我都不确定凝聚起我这思考着的灵魂的究竟是什么……我决定只为眼前的世界而行动,试看我可以控制事情到什么地步。
“期间我接二连三死里逃生,甚至死而复生,即使在我懈怠、放弃、随波逐流的那些时刻。
“每多一次那种时刻,都会加重我的赌性。一旦有生路为我敞开,我便会走过去。为了同‘那些东西’坐上这张赌桌,继续摇晃筛盅。”
“以仅有的命做筹码,又能跟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博来什么呢。”
“或许什么都不会有,或许能让我知道,我的使命是否存在,是不是我在乎的都会被践踏……我和那些东西,哪边更无可救药一点?”
这下,系统可以说读懂了一点宿主。
从兰心死那天起,式凉就在自我重建中虐待自己。
他未曾从那场浩劫,还有兰心的死走出来。
将师妹的孩子视如己出——他当然察觉了那是个魔种,正因那是个魔种。
他对整体生命、道德根基和苦难由来的质疑和探索有了出口,那个魔种寄托着他对生命的热爱、对生命价值的信念、对道的信仰……
仿佛用爱与善意拯救了那个魔种,就能证明整个充满惨痛和不可调和矛盾的世界有了救赎。
它毁了,很多本就摇摇欲坠的东西就都尽数崩塌了。
活在破碎的希望和清醒的梦魇里,每时每刻他都想结束这一切。
但他太不甘心了。
太多的疑问没得到解答,他无法投入兰心所在的那片名为死亡的永眠。
于是从这生命中寻出解答来,成了他最深重的执念。
继续活着,继续前行,才能记得,才能跌倒,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