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叔突然病重,不说什么病,中止治疗,还拉黑了辛意然号码。
而式凉情况稳定,一如往常,辛意然就没再给他找心理医生了。
大三课少了,春日明媚,草长莺飞的时节,式凉很少出门。
约会聚餐都不参与,南橖的邀请也不搭理。
在学校和小区都很少碰见聂师姐,即使见面,她也一点头就走。
周围人对式凉愈发避之不及,辛意然不是没有起疑,可心无余力了。
不论发生什么,式凉心情平稳就好。
夏天,秋天,他渐渐断了那些处方药,还会吃止痛片。
第二年春天他基本恢复了以往的常态,辛意然回首这两年,感觉过得很不真实。
他病了这么久,自己也跟着熬了这么久。
辛意然后知后觉,自己的青春似乎随式凉的病愈终结了。
人际圈子也有了不小的变化,他有点分不清是烦心事确实变少了,还是他变宽容了。
有天下午,辛意然从工程院回来,他说乐糖来过了。
“她好久没音了,突然来干嘛?”
辛意然回想高中,他俩没什么往来,不过性情似乎有些相近之处。
“什么都没做。”
她原本想说什么,看到式凉手臂上的疤就闭了嘴。
她在沙发,式凉在卧房床上,一起睡了个午觉,几乎同时醒的。
辛意然回来时她刚走。没碰上。
“她做正畸手术了?”
“没注意。”
式凉这样视他人如无物不好,不过辛意然不是他人,不禁暗自高兴。
他告诉式凉,相熟的教授建议他跳过硕士申请直博。
绩点、科研成果和履历足够,再发几篇顶刊,她跟系里几个教授写推荐信,十拿九稳。
式凉则告诉他,自己做了个梦。
“什么梦?”
“在海上。天很黑,有风浪,但不致命。我乘着一只小舟,上面长满青苔,船底有许多形状不明的生物。岸上有个……应该是个人,提着一盏灯。我看到一个金色的光点和边界模糊的影子,强烈的思念引我奋力向岸划去,可是海浪一波一波,把我的船推得离岸越来越远。”
“是该往岸上划,独木舟可出不了海。”
他们双双笑起来。
其实辛意然也好奇提灯人是他母亲还是谁,但感觉问出来会很沉重。
式凉也不可能知道。
为什么出海、前往何方,那是青苔还是绿色的血锈,随着清醒挤压梦境,它模糊消逝了,究竟连归岸还是离岸也不确定了。
那个人可能在目送他远去。
甚至小舟上的也未必是他,他却以为那是自己。
直博申请成功了。
辛意然回去告诉式凉这个好消息,却见他在收拾东西。
不是痊愈了么……辛意然把他的行李箱丢进厨房,再度锁上了厨房门。
式凉用手背擦过他腮上挂着的泪,指腹抚过他潮湿的眼睑。
这双眼睛泛着水光,微眯或斜睨时,有些像祁陌。
不要像他。式凉摇头:“你会因我的离开难过,那不过是一时的,让它尽快过去。”
应该陪他走到走不下去为止。
可各自过活如何?相伴一生又如何?
”你的人生很短暂,谁都不该让它被痛苦占得更多。”
人都会死,他只能站在彼岸,毫无感情地看着他们消失在此岸。
“好好吃饭,就当从没认识过我。”
辛意然拍开他的手。
“如果你是因为不想拖累我而离开,告诉你大可不必!我长腿了,我没病,受不了我自己会走!你一个病人你要去哪?”
辛意然要喘不过气了。
“我能让你依靠,时至今日我还没证明吗?我哪里做得不够你告诉我,我学,我改……”
他们僵持了很久。
第二天夜里,式凉还睡了会儿,辛意然没敢睡。
第三天辛意然熬不住了,一不小心瞌睡了过去,醒来跑出去找他。
式凉拎着饭上楼。
“不许玩消失。”回去,辛意然边吃边说,“不然我恨你一辈子。”
那之后,他像是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在大四最后的时光,他们牵手去看午夜场电影,在铺满落叶的荒僻小路上赛跑。
把研发的三号机搬回家试用,撞坏墙,刮花家具,再瞒着房东一起修补。
辛意然在考虑买房了。
那天下雪,他去学校领他俩的毕业证回来,式凉不见了。
没带走任何东西,眼镜都留在柜子上,辛意然藏起来的他的一应证件都在。
调小区监控,打遍电话,走遍他可能去的地方,问所有认识他的人他去了哪,甚至在他妈妈家和墓园找了一圈。
两天后辛意然去警局报失踪,在网上发起寻人。
私下翻遍了他的物品,找不到他去向的线索发现他出轨的证据也行,起码证明他不值得自己在意。
全部无果。
大概由于熬夜和过度奔波,他浑身疼了起来。下不了床。仿佛骨头被敲碎一半,灵魂被割走一半。
南橖带医生来过,给他开了退烧药,叮嘱他说多休息。
卧床修养这些天,回忆抵挡不住地冒出来,他无法消化那巨大的空虚和悲伤,还有沦落至此的困惑和愁闷。
过去听说谁谁失恋闹情绪,他向来不屑一顾。
如今他理解了他们一些,理解了那人的偏头痛。
他懊悔没有早点理解,从早到晚地反思自己究竟哪里做的不够。
好久才清醒,其实他们互相都说得很清楚了。
那人肯定不是为了不伤害他而离开,身无长物地人间蒸发是纯粹的自我放逐,跟他没有关系。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感到被抛弃了?
像小时候父母离家,地点归期未知。
他再次被置于这种境地。
为了摆脱自责,他开始恨他,忍着疼把他留下的东西扫进垃圾袋。堆在那,能下床就扔,往后权当他死外面了。
倒了血霉。
大摇大摆地横行二十年,突然被人携凶器剜了个伤筋动骨的大口子。
还是自己不依不饶地犯贱,上赶着把胸膛凑过去给人挖。
虽然他在刺自己之前伤得更重,也控制了力道……这是爱还是病?
为什么由那个人引起?
这可怕的东西是从他身体的哪里生发出来的?
这样简直像是被操控头脑心智的邪祟下了什么降头。
即使他不是邪祟,也是个怪物。
爱拯救不了他,至少自己的爱不行,反过来他毁了自己。
如果从来没认识过他,自己该有多么风流快活……辛意然冷不丁想到自己在之前的恋情中扮演的就是他的角色。
没有他,用爱也拯救不了的怪物就是我。
他到底是毁了我,还是救了我?
在这个世上,不做怪物,就只能做祭品吗?
十来天后,辛意然能下床出门了。
纠结再三,他把那堆垃圾扔进了翁母的空屋,房门钥匙丢出路过的桥。
他要接续上被打乱断档的生活,决心往后要过得光辉灿烂。
全副身心投身工作,成绩斐然。
去另一个城市工作置业,独自生活。
他以为自己平复好了,可有一天他开车等信号灯,斑马线对面的车主轮廓像那个人,他哆嗦起来,险些一脚油门撞过去。
它开走了。后面的车鸣笛声刺得他头痛。
经过这次莫名其妙的冲击,他有时会毫无预兆地哭起来,突然得让他自己都猝不及防。
几个月后这种找不到来源的突袭才得到控制。
终于是被时间平复了。
工作之余,每次假期他都到清静无人的地方旅游。
其余时候他都在作息规律、安稳平静地生活。
南橖来找他多次,都被他若无其事地打发了回去。
“多余担心,我不是那么看不开的人,早都忘记了。”
那是一个眼睛为主题的摄影比赛。
他在网上刷到不知第几名的照片。
背景是沙漠边陲小镇,穿着深红并土黄的僧侣服饰,围着灰黑的头巾,只露出眉眼。
第一眼他就心跳加速,说不清恐惧还是狂喜。
那双黑眼睛投射出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目光,无疑是那个人。
时隔数年再看到,他才懂得,如果孤独是病,陌生摄影师快门按下时,和自己在一起时,认识自己之前,每时每刻,他都是病的。
“还是那副如丧考批的衰样儿……”辛意然想尽情地幸灾乐祸一番,眼睛却在扯起嘴角前湿了。
没有忘记,没有过去。
还是恨他,依然爱他,这成了一种痼疾。
不承认也是徒然。
他联系上摄影师,克服重重阻力向领导请假、申请护照,找去那待了十几天。
沙漠地带的天空罕有云。夜晚的星星密集、闪亮、庞大,仿佛能钻进眼睛里,解答你的所有疑问。
他祈求它们帮他找回一个人。
它们闪烁其词。
回国后,父母来看他了。
他刚当上院士就跟上面对着干跑出国门,安生了这么多年,突然是怎么了?
他们虽好奇,见面却没提这茬,只委婉地说他性情沉稳了,具备成家的条件了。
“我在等一个人。”
“有相当的对象了,谁啊?家在本市吗?”
“翁阳。”
“他是……我说意然,你认真一点,别再开大学时那个不成体统的玩笑了。”
“我是这样的人么,”辛意然喃喃,“开玩笑把自己玩进去,说真话像开玩笑。”
“你都不顾及你的名声吗?”
“为什么要在乎别人怎么看?如果我能不在乎,我就不会想用女人来确认我的男性身份,确立我的男性尊严;如果我能不在乎,我就不会觉得被‘操’是种屈辱。”
“你在说什么儿子……”
“被‘操’就是雌伏,就是雌性,就是低人一等的母狗,就是这个狗娘养的社会根植在所有人,尤其是男人心里的。
“如果我能早点不信这一套,如果我能克制自己的淫'荡,我就不会用玩笑遮掩真心还试图背叛。
“他推开我时我能更有资格抱住他,在他走后问心无愧地重新开始。”
辛意然的声音并未流露强烈的感情,辛母却也听出这些话里他罕有的认真和积蓄已久的伤痛,愈发和声细语:“爸爸妈妈这些年忽视了你,你的想法我们都不了解,实在对不起。”
他能感到自己的脸没有丝毫变化,依然平静。
他想象自己像孩子一样扑进妈妈怀里哇哇大哭的画面,感觉有趣,又膈应。
辛父说:“你长大了,有自己决断,是好事。”
他喉头被某种酸涩的东西阻滞了一下。
这些年他经常听到人说他长大了成熟了。
以这种方式,这种成熟……
就是这样吧,对成熟幻灭的时候,才真的成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