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霆义那人着实麻烦,可能记恨式凉嘲讽,继任无衣后他成了其首要膈应对象。
式凉想过做掉他,但是此人罪不至死,倒是有这种想法的他太傲慢了。
多亏式凉吸引了李霆义火力,任无衣能专心解决痘疮,式凉偶尔去他那看看进度。
似乎式凉也只有他那可去,魏呈还在苍国境内清剿余孽,弄死了人家儿子的式凉还有几天好日子可过。
系统从那天得知自己的最后一丝价值随风而逝之后再没开口刷过存在感。
式凉这一次见到任无衣,观其状态,实在难以想象他多少个晚上没睡了。
“身为医者,你该知道疲劳会降低判断,令身体迟钝。”
任无衣听到式凉好心劝解,温柔微笑:“时间紧迫。”
大方向走对了,具体方法尚在探索,任无衣昨夜从病患尸体成堆的隔离区回来,愿望更加迫切。
失败难免,早已数不清失败多少次,每失败一次就离目标更进一步,有望达成成功率为十之**的防治。
不断进行这些工作时,任无衣虽不光鲜,但他眼中闪烁着什么,十分明亮。
如果说那是慈悲为怀,济世救民的责任感。
式凉不那么觉得,他更像是……胜负欲。
任无衣内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式凉还是头一次对人升起这种探究,他以前遇到的人大抵看得穿,行动也不会有出乎他预料的情况。
可任无衣式凉认为看透了他,却又似乎隔着一层朦胧的迷雾,不大真切,甚至失真。
正这样想,式凉察觉任无衣身形略有摇晃,走近了些。
未等式凉说话,任无衣失去意识,软倒下来。
式凉上前一大步,及时在任无衣摔到地上前将他捞起。
高估自己体力的勉强就是这种后果。
式凉架着任无衣胳膊把他扶抱在怀里。
顺手的打横抱起,式凉用了点力气,倒是任无衣过于轻了,把他放到一旁的窄塌上,可能式凉没什么抱人的经验,安静躺在那里的任无衣被头发糊了一脸。
式凉认为是自己的失误,于是尽量轻柔的拨开他脸上的发丝。
不经意地触碰到他面颊,他微张的唇唇色苍白,面色同样糟糕,不过这张面容精致得过分,并未有失分毫美感。
式凉立刻找了军医来。
被找来的军医莫名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式凉决定先回去,过两天再来看他。
任无衣倒下惊动了不少人,尤其他的兄长,任无季这趟跟李霆义来为的就是见他。
幸而任无衣身体不弱,晕了半天就醒了,醒了就要配药,任无季强行把他镇压下来,按着他睡了半天,然后拴着他去了城郊。
草木尚存一丝繁荣的秋末,萧索初现,空气清新,比伤兵营和隔离所的风景宜人得多。
“告诉你个好消息,李霆义病了。”
两人骑着马,任无季在他马脖子上栓了绳子免得他跑了。
“你在病人中穿梭那么久都没事,他那么金贵自己,也不知怎么染上的痘疮。”任无季自问自答,“肯定报应。”
任无衣漫无目的环视四周,完全放空了自己。
“我好久不曾骑马。”任无季习惯了任无衣的态度,“这次见你性子可好太多了。”
“我要回去。”
离成功的比例就差几次失败和试验了。
“不许。”
任无衣架马,绕任无季骑的马走了一圈,路过顺手弯身把任无季马的马蹬甩到马脖子上,最后拍了拍它的颈侧。
任无季不懂他这是干什么,报复也太幼稚了。
结果他身下的马抬了抬蹄子,缓缓卧下,任无季慌了,手上松了绳子,任无衣重获自由,打马向城门方向奔去。
训练好的战马轻拍它的侧脖颈就会卧下。
“无衣!”
它这乖巧的一卧,很是吓了任无季一跳。
“性格还是没好哪去。”
……
式凉一大早起来就听到外面的喧嚣,不如说他就是被吵醒的。
听着似乎发生了什么好事,敲锣打鼓放鞭炮,人人欢欣鼓舞,这情态不下战争大获全胜的消息传回后方众人的反应。
经过漫长的三个月,疫疠终于初步被克服,任无衣研究出了成功几率达到十之**的防治方法。
凭他一人之力推动这方面医学半个世纪的发展,系统严重怀疑任无衣是穿越者。
克服疫疠是一桩,另一桩是李霆义死了,对此式凉有些意外。
“没什么好意外的。”
式凉问任无衣时,他不悲不喜,没有半分多余的怜悯、快意或者唏嘘。
“生老病死,人之常态。”
与此同时,魏呈出征回归,圣上的诏书准时下达,全军凯旋!
回京当天,民众夹道欢迎,欢声震天。
鲜花和丝帕落雨一般由大街两边阁楼洒下,为保家卫国的军人们送上崇高的敬意和感激。
无论百姓还是将士们都眼含热泪。
这个历经战乱、洪水和疫疠的国家挺过来了,天灾和**都摧折不得。
式凉名声仅在军中流传,百姓甚至圣上眼里式凉都是这场战争能获胜的至关重要的人物。
他“领来”的那场以少胜多的鸶水之战撕开了苍军豁口,毋庸置疑会被载入史册。
虽方至京城,一众将领得立即进宫面圣,圣上的嘉奖、封赏和财富必不可少。
式凉骑着高头大马坠在将领队伍后方,在鲜花和欢呼中他的心境不仅兴不起波澜,激情消退,甚至产生了些许迷茫。
他要的就是这些?
前世的遗憾今生他真的弥补了吗?
似乎不过如此。
队伍已行至通往皇城的主干道,晃神的式凉依稀在一阁楼窗中看见了花夜离。
正是式凉初见他的阁楼,彼时他靡颜腻理,意气风发的临窗与式凉遥相敬酒。
此时他左脸眼睑至颧骨横贯一道细长刀疤,疲惫地合紧了窗扉。
一旁的任无衣凑到式凉耳边:“尽管不知你要见谁,尽快。”
式凉颔首,脱队下马,身影消失不见。
任无衣给他拖不了多少时间,但不后悔让他去见他想见的人,就是没想到直至封赏他都没再出现。
“颜式凉接旨。”
颁旨太监不见其人影。
“颜式凉何在?”
这时任无衣才开始后悔,然而晚了。
“颜式凉何在!”
“好久不见。”
“嗯。”花夜离轻轻垂首,“自战场一别再未见过。”
质地温润的楠木小桌上摆着一壶酒,四只杯。
花夜离径自倒了两杯酒。
他的面容浸在紧闭窗扉的阴影中,不知为何,那添了伤疤的脸仍有股稚气。
式凉想过初见花夜离时他藏拙了,这一见却把他的阴暗疑虑尽数打消,依旧是那个傻孩子。
他在花夜离对面落座,花夜离手指颤抖的推过来一杯酒。
不听使唤的双手是战争留给花夜离的创伤。
“我那时不是无故来的琅国。”
花夜离没什么表情,情绪麻木,只是想跟人说说话,式凉对他来说有些特别,尽管只有几面之缘,却是世上最后一个他可以无忧倾诉的人。
“朝堂风起云涌,我不知为何成了众矢之的,皇兄送我来琅国避一时风头。”
花夜离皇兄花夜昭正是那位屠杀皇族与大臣后自缢的苍帝。
花夜离执杯一饮而尽,酒缓和了他的情绪,他能稍微露出一些笑容了。
“我是逃来的。”
那时他少年不识愁滋味,只当回去后一切就会回归原点。
式凉耐心听着,手指未捏紧面前的酒杯,花夜离便伸手夺过去,再次饮尽。
“后来回国,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还没完,有许多我不理解的事不知为何因我而生。”
喧闹的鼎沸人声隔着窗子,闷闷的传进寂静如坟的室内,那份喜悦与热烈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花夜离醉眼朦胧的盯着窗子,笑的嘲讽。
“我一个男人,竟被叫做狐狸精。”
式凉记得系统说花夜离是导火'索,他不得不被命运操纵,作为一切矛盾的开端。
“不是你的错。”
花夜离显然听不进式凉的劝慰。
“苍国底子薄弱,朝堂根基**,皇兄登基后一再改革才让苍国强盛起来,这强盛却又被蛀虫蛀空了,那些蛀虫还兴风作浪,皇兄急于转移国内矛盾……”
因此决定对琅国开战,那个可笑的开战由头就此而来。
以往不合理的事今日明晰了背后因果,令人惆怅。
“也是意气用事,我自请从军出征。”
花夜离停下了一杯接一杯的酒,颤抖的手按在窗上。
“皇兄起先不同意,后来情势所迫,说是叫我去边关躲躲清净也好,只是千万不要上战场。”
显然花夜离没听他的。
男生女相非他所愿,他也想顶天立地报效国家战场杀敌。
可他依旧改变不了什么,战败,国破,他无能为力。
花夜离推开南窗,外界的欢声笑语和高涨的热度一拥涌进这方空间,暖光打进来,他被晃了眼,恍如隔世。
“城破两天前我回宫,皇兄拿着密探上报的各个王公贵族的行动,斗鸡、赛马、淫'乱、后院起火……应有尽有,就是没人为危急的战争皱皱眉头。”
花夜离手指触到脸上的疤。
“城破前一天,我被皇兄连夜送出国都,临走前,皇兄摸着我脸上的疤说‘那群人该死’。”
这就是苍帝花夜昭屠杀的原因。
“我的国并不善待我。”花夜离不经意打翻了酒杯,声音颤动,“我却情不自禁爱她。”
式凉一直认真而安静的听着,此时忍不住抬手,拭去他嘴角溢出的一丝乌血。
也是,式凉是琅国取胜的功臣,是苍国国灭的罪臣。
花夜离终究心软了。
其实式凉也不是不知道酒中有毒,仅仅觉得他想的话,陪他也无妨。
“皇兄说这药吃了肠穿肚烂剧痛无比。”花夜离目光落在酒壶上,倏而展颜一笑,伤疤也掩不住的风采,可那笑容带着些讨人喜欢的小怨气,“骗人,还没这里痛。”
那个当初擦破了手都怕自己会死的花夜离将手握成拳抵在心口,躬下挺直的脊背伏在桌上。
式凉只能看到他的发顶和不住颤抖的身躯,以及在桌上蔓延的乌血。
在这最后,花夜离断断续续地不成调地哼着。
“有一天,我的国亡了,亡我国者,额手称庆,我国之人,眼泪如露。”
声音渐低下去,似呢喃,似梦呓,被窗外叫嚷模糊了。
“第二天,天星陨落,我的国沉没在地下深处,亡我国者,望其残骸,笑意盈然。
我国之人,不敢回头看那么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