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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
然而。
01. 新世界
她打开门,木板很潮湿,整个房间从头到尾都散发着一股腐烂而又沉重的气息。她注视着这栋灰暗的房子,地板勉强地裹着一层水泥,仿佛刚刚经历完生产的母亲精疲力尽地怀抱自己血淋淋的孩子,却还是露出了柔软的一侧肚皮。她站在门口,木门被吹得嘎吱作响,吱吱呀呀地暴露在寒风之中,一切都是潮湿的,湿漉漉而粘腻的。她的鼻尖萦绕着这股死气沉沉的味道久久不能散去,恍然间一阵风轻柔地从她身旁路过,挤过她棕色的风衣,房间里唯一的窗帘被吹开,摇摇晃晃地向右边飘去。风把窗帘吹开,隐隐绰绰地露出一个人影来。那人手里拿着一支烟,她只能看见他的黑色靴子,她拖着行李箱平静地站在原地,仿佛下一秒这个活生生的人砰然倒地掉在地上变成一团死物也无所谓。良久过后,她从口袋里找出一包烟用打火机点燃,烟雾缭绕,他们在这栋灰色的房子里对视,却隐隐约约只能看见彼此眼角细细的皱纹——像是水面上的涟漪。她指尖是一抹象征着火焰的猩红,梅莉·普林尼说,这是我家,你是哪位?
诺顿·坎贝尔轻盈地起身,把一串钥匙扔给她,拍了拍手。我没有想到你真的会回到这里来,他说,侧着身子面对梅莉,似乎是有意无意地躲避两人的视线正面接触。毕竟你当年走得很,那个词怎么说来着?他挑了挑眉,你当年走得很果断,我以为你会在大城市里定居,前几天房子里的东西就被搬完了,你妈妈之前把钥匙交给了我,我顺道过来看看。梅莉看上去有些疑惑,她轻声说,这栋房子和我记忆里的完全不同。
坎贝尔没有讥讽她。他只是站在那里,手插进口袋里,深深地凝望着窗口,这个时代已经改变了,恩德洛武。他说,这已经不是我们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了,我们生活的那些过往如同灰尘一般散去,无声无息无人知晓。恩德洛武,我们不再年轻了。
梅莉:你该叫我普林尼的。我不相信你不知道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诺顿:何必去问呢,你难道有任何的改变吗恩德洛武。是的,是的,时代在改变在向前,你却是始终不变的,永恒地站在原地。你是站在世界路口分叉处,永恒不变的定标。
梅莉:你刚刚想做什么?
他们现在一起站在房间里了,凝望着这片单调而始终如一的灰色。坎贝尔不甚敷衍地回答说回忆过往。仅仅如此。她闭上眼,说好吧,回忆过往,可你还记得清多少呢。
起码我还记得你叫恩德洛武…现在还有人叫你这个名字吗?他问。
她说,没有,没有。坎贝尔,你赢了。你说得对,世界在向前,如果我们无力跟上它的步伐的话就只能被远远甩在身后,灰尘是我们衰老的颂歌。然而我们的生命却还在继续,无法快进,停止或是拨回从前,我们只能无止境的向前不停地走着。我拿着行李箱,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正在前往着一个崭新的,华丽的新世界。然而没有,这个世界用上了它最为残忍,冰冷的方式告诉我,无论我们身处何地,无论我们是何出身,这一切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我也许忘记你不爱听这些含混而又绕口的话了。
他的态度难得很温和,是的,你离开太久,忘记了太多,但是没关系,因为你再次回到了这里。好吧,接下来你打算干些什么?需要我帮你整理行李么,还是你想要一个人独自待一会?我知道你最喜欢这样做。
梅莉忽然问,你想要去河边一起走一走吗?我记得那里的附近似乎有一家面包店。她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行李箱放到卧室里,坎贝尔则率先一步打开门,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阵风,一阵轻盈而寒冷的风,梅莉来到他的身边,他们并肩站着,她眯着眼凝视着这个灰色的小镇。那我们就走吧,他说。
那我们就走吧,何须多言,何须疑问呢。他们缓步行走在河边,河水混浊而茫然,如同半凝固体一般缓缓地流动,梅莉看见天边有一层柔软的云,洁白地挂在天上。她把手放进口袋里,身旁的树发出轻微的哗哗的响动声,他们缓慢地,缓慢地行走,期间谁也没有说话,就好像睡着了的,静谧的人一般。那我们就走吧,在过去的数年里梅莉和诺顿从来不曾这样和谐而又安静的相处过,大人们总说他们两个绝对不能单独放在一起相处,就像是不能把一只鸡放在黄鼠狼的身边。他们两个过去总是在不停地争吵,争论,抗议,但他们也曾经一起出逃过,梅莉去到不靠谱的街边小店打耳洞的时候诺顿一边骂她是傻子一边无聊地拿着书包站在店门口。他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看过去,梅莉常年隐藏在棕色头发后的耳垂露出来,晶莹的白色,犹如同冬日的雪花一般莫名让他心慌。于是诺顿又很快地收回眼,后来梅莉的耳朵发炎了,她只能把头发全都捋到后面不再让厚重的头发掩盖着它们。他们去挑选耳环,梅莉喜欢那个珍珠的,诺顿喜欢那个黑色宝石的;两个年轻人无意义而贫乏的争论着,店主无聊地缩在椅子里打了个哈欠,最后梅莉问究竟是我戴还是你戴,有本事你就全都买下来。什么?诺顿反问说,什么?那我不管你了,作势就要把梅莉的书包扔还给她,最后店主不耐烦了,从抽屉里随便拿出一个黑色小盒子扔给他们,说送给你们了,记得清洗干净一点,现在别在我的店里吵了。两个人对望了大半天,出门后梅莉打开盒子,里面两个耳环一点都不对称,刚好一个是黑色宝石,另一个是珍珠的,诺顿挑了挑眉说喔,二手货。梅莉说你快滚,口袋里没几个钱还这样挑剔。第二天耳环就出现在了梅莉的耳朵上,她照旧把头发扎得很松,照旧任由两边的头发垂在耳朵旁边,轻轻地遮住,总而言之,梅莉·恩德洛武的叛逆没有多少人知道。他们照旧把她当作那个沉默,安静而又有些古怪的少女,没有人想得到一见面就总是忍不住要吵起来的恩德洛武和坎贝尔之间会有掌握着彼此的小秘密的。倘若梅莉还是待在这里长大,他们的关系也许会日益缓和,他们也许会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然而梅莉忽然离开了,她忽然离开了,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事情,秘密又该何从谈起呢。
那我们就走吧,他们远远地看见了面包店里的亮光,梅莉率先一步走进去,暖气瞬间灌入四肢五骸,她开始挑选面包,手却仍然放在口袋里,只是微微俯身向前打量那些面包。坎贝尔递来了篮子,她伸手接过,随便拿了几瓶咖啡和普通的小圆面包,最终结账的时候他才姗姗来迟,带着寒气的手轻轻地在她旁边放下了一盒曲奇饼干。他们结了帐,坐在不远处外面的长椅上,背后是凝结成一片灰色的河,梅莉说面包不是以前的味道了。坎贝尔则回复说之前的面包店老板几年前就去养老院了,现在营业的是他儿子。你不爱吃曲奇了吗,他忽然问。什么?她茫然地回复,然后慢吞吞地撕开了曲奇饼干的包装,喔…不是,我还吃的。我还吃的,谢谢你,你要来一块吗?他叹气,说你究竟为什么要回来。她安静地问,那你刚刚在我的房子里究竟想要做什么呢。你瞧,我们都回答不上对方的问题,所以最好还是和谐一点地相处吧。既然我们都没有办法回答对方的问题,那为什么不愉快一些呢。当然啦,我们也可以回忆一下过往,也许你可以拼凑出我回来的原因,我也可以知道你刚刚到底想做些什么。就像是一个游戏,诺顿,咱们来场游戏吧。
我不知道我们亲近到了你可以直呼我名字的程度,他说。
无所谓,无所谓,反正诺顿和坎贝尔都是你,她说。
那我们就走吧,何须多言呢,走进一个只属于你我回忆中的新世界吧。
02. 踏进记忆的河畔
伊洛斯曾经是和梅莉·恩德洛武关系最为亲近的女孩之一。她们会坐在窗边的位置上,然后伊洛斯就借着太阳光在梅莉的脸上耐心涂抹着那些小卖部买来的廉价化妆品,她耐心而温柔地在梅莉嘴唇上涂抹口红,最后伸出手指左右两边抹了抹。两个女孩毛绒绒的脑袋凑在一起,梅莉可以看见她脸上淡淡的雀斑。伊洛斯曾经是和梅莉关系最为亲近的女孩之一,她热爱幻想,童话和虚构,在这个世界上选择了轻盈地跳跃而并非是沉闷地行走;她为人亲切,活泼而慷慨,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女孩选择和沉默寡言的恩德洛武交朋友,在他们看来,恩德洛武绝对是那类,能走就必然不会奔跑起来的人物。学生时代里这样的人物最不起眼,梅莉的面孔在他们的记忆中永远是模糊的——梅莉·恩德洛武只被少数人所记住,余下的都是沉默。
伊洛斯曾经是梅莉关系最为亲近的女孩之一,她们一起上下学,吃饭,周末偶尔也会约着出来走一走。她们之间的感情稀松而平常,以至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珍妮也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孩——她也是这样一个普通的女孩,住在梅莉家的隔壁,家里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她是家里不小也不大的那个,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姐姐们总是把那些过时的,穿不上了的衣服从自己的衣柜里拿出来,门也不敲地扔到珍妮床上,她每天都要喊着能不能尊重一下别人,不要随便打开其他人房间的门。她房间的锁坏了,母亲一直说让人修,从十岁拖到了如今,使得珍妮的整个青春期都在一种极度的羞窘和不安中度过。在家里,珍妮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她的便当是最普通最不起眼的那一个,衣服是姐姐们不要的,饭盒是姐姐们剩下来的,生活中的一切都是需要自己打理的。后来房门终于修好了,可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说我早就不需要你们修好它了。珍妮是个腼腆而又羞涩的姑娘,她总是不能好好地说出一些话,就算脸憋得通红也不行。
珍妮和梅莉的生活从不联系在一起,梅莉是家里的独生女,她的妈妈是奥地利人。所以尽管她们的年岁相同,成长的步伐一致,两个人却也从来都不是亲密的好朋友。是的,是的,梅莉很聪明,长得比其他同龄人都要高一些——然而她的目光却是低低的。她习惯垂着眼看地面,她的目光是低低的,谦虚而又忍让的。珍妮曾经嫉妒过梅莉的家,再后来她的嫉妒就从家庭转向梅莉本身。因为她不用穿别人的衣服,梅莉·恩德洛武可以像其他女孩一样拥有自己的裙子,她可以随时关上自己的房门,很多个夜晚里,珍妮睡不着觉的时候她就会起身,白色睡裙垂到脚背上,她从自己狭小的窗户里看见梅莉的房间仍然亮着灯,那个女孩仍然在读书。珍妮看着那个亮着的房间,她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看着那个亮着的房间,第二天被妈妈发现她在地板上睡着了。恩德洛武不喜欢扎头发,在她小一些的时候她的头发只有到肩膀的长度,因此乖巧而略微卷曲的垂到肩上。后来她们逐渐长大,去到学校上学,恩德洛武就把头发松松散散地扎起来——珍妮曾经观察过的,恩德洛武扎头发的时候,皮筋只转两圈,松松散散地束缚着头发。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心无旁骛地和恩德洛武这种女孩交好的,珍妮就不行。珍妮就不行。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她被妈妈牵着手带回家,珍妮回头,看见恩德洛武还站在原地,站在风雪里,她细细的眉眼被雪花所掩盖,她的家人还没有来接她。她曾和恩德洛武说过话的。她说你成绩那么好,一定会过的很好呀。恩德洛武则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冰凉,毫无温度,她一侧的头发垂落在眼前,莫名显得很温柔。她把珍妮旁边的头发捋到耳后,稚嫩的脸庞被寒风吹得毫无血色。那只是大人们说的而已,恩德洛武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大人们说的话并不是完全正确的。你也可以过上很好的日子,大家都可以,并不是成绩好就一定有未来有出路的,珍妮,你该回家了。她害怕恩德洛武,她害怕那样过度的早熟和聪慧,所以珍妮逃走了,并且一直坚持叫她的姓氏。可是她还是占据了珍妮一大半的青春——她花了大半的青春来观察这个人,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获得,恩德洛武像是雪花那样消失了。恩德洛武是她青春中唯一不变的指向标,她将永恒不变地屹立在珍妮的荒芜的青春山坡上。
后来呢?
后来世界改变了很多。
珍妮或许是梅莉·恩德洛武人生外的旁观者,伊洛斯是她的朋友——那么你又是谁呢坎贝尔。
你是那条灰色的凝固着流动的河吗?你是茫然而混浊的吗?你为什么停留在这里呢。
03. 它们是一片朦胧
梅莉开始收拾行李。
她粗略地把自己的房间清理了一下,而后坐在床边看着灰色的房顶——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梅莉已经习惯了伴着嘈杂声入睡,她的妈妈从前总是要在这段时间里做家务活,尽管声音很小,然而这栋像是纸一样薄的房子隔音差的可以,梅莉仍然可以听得一清二楚。从童年到长大,梅莉一直伴着这样的声音入睡,然而今晚却是一片寂静。今晚是一片寂静,故乡并不如同她所想的那样,世界改变了太多,曾经被赋予的那些色彩如今尽数收回,是的,我。她问,那么我为什么要回来?薄薄的被子诚恳地给出了答案,因为你无处可去,梅莉,你无处可去,这是唯一一个你还可以回来的地方。你无处可去,梅莉,读完书后你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前往大城市的列车,你以为那里会有什么不同,然而世界却是一样的,一样的残酷,一样的冰冷。
她静静地坐在床边,看见有水珠从房檐上滚落下来,半晌过后她才带着自己寒冷的身体走到楼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旧水盆放到水珠滴落的地方。这栋房子是她长大的地方,承载了她那样多年的回忆,如今却显得很陌生。
——普林尼?
她一夜未睡。
梅莉看向眼前的金发女人,她长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头发生硬而粗糙的扎成了两根辫子,像是这个镇子里所有成年的女人那样。她一只手提着篮子,另一只手牵着一个小孩,小孩子皱着眉躲在自己妈妈身后。她茫然地注视着女人粗糙,平平无奇的面孔,她的眼神在此刻是虚无的,恍若飘过城市上空的一抹云烟。良久过后,梅莉轻轻让开了步伐,她侧了侧身子,说是你啊珍妮,请进来吧,要喝杯茶吗?珍妮犹疑着说,不用——不用,我没有想到你真的回来了,所以特地过来看了看。这是我早上刚烤好的饼干,你要吗?梅莉接过来,她看了一眼躲在珍妮身后的孩子,说这是你的小孩吗?她很爽快地承认了,说这是家里最小的一个,有些黏人也很害羞。现在,她忽然叹了一口气说,我们同龄的那些人里面,也只有你和坎贝尔没有孩子了吧?喔,当然,当然,你已经结婚了,迟早的事情。没有,她轻声反驳,我已经离开那个人了,这样很好。她说,这个孩子很像你,没有人比你更清楚该如何对待一个天性敏感脆弱的人了,好了。你该回去了,珍妮,你肯定不想要和我叙旧吧?
珍妮说是的,是的,普林尼,这样多年过去之后你还是这样,一点也没有改变。可是我们却全都变了,我们的生活没有变得富裕,我们变成了和长辈一样的人,可你呢,普林尼,告诉我,为什么你一直永恒不变地站在远方?
你该回家了,她说。她的另一只手抓着破旧的门框,她说,温柔一些对待这个孩子吧,就像是你小时候无数次想要给自己的房门锁上一样。什么,珍妮茫然地询问,为什么你知道这些?因为那时你还是一个小姑娘,虽然我什么都不说,我们也并不是朋友,但这一切都不妨碍我知道这些。你该回家了。
她关上了门,看着空荡荡的,灰色的家什么话也不再说过了。大人们总说他们两个绝对不能单独放在一起相处,就像是不能把一只鸡放在黄鼠狼的身边;没有人会把恩德洛武与坎贝尔联系在一起,可他们也曾经一起出逃过——他们出逃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厚重的云朵掩盖了光芒,梅莉拿着一盏老旧而古怪的煤油灯打开窗户,诺顿在下面等她,她探头,然后试探性地掀起黑色裙子的一角,没有任何犹豫地跳了下去,诺顿嘲笑她说,恩德洛武,你现在像是一个女巫。她没理会,昨天刚刚下过雨,草坪上还是湿的,她的裙摆湿了大半,可她不在意,她穿了一双和裙子完全不符的靴子,她拿着提灯,示意诺顿接过去,然后用嘴咬着皮筋利落地把头发扎起来——这次是三圈。她戴着店主送的耳环,从诺顿的角度来看他只能看见自己当时挑选的黑色宝石,珍珠在另一侧散发着洁白而悠长的光。她的裙摆湿了,她穿着古怪的靴子,她的头发扎得很紧,戴着别人不要的二手货耳环——梅莉·恩德洛武那天的打扮简直太奇怪了,可穿在她身上就是正正好,她好像就是适合叛道离经一些,稀奇古怪一些。他们出逃在一个荒芜的没有月亮的夜晚,梅莉把煤油灯拿回来说我们走——她说我们走,可两个人实际上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到哪里。他们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前进,地上很湿很滑,于是梅莉就抓着诺顿的胳膊,他们缓慢而又歪歪扭扭地前进着,灯只能照亮他们眼前的一小段路,而梅莉抓着诺顿的胳膊——她抓得其实很轻,不认真感受的话近乎于没有,她只是轻轻地扯着袖子,她问,我们要去到哪里?诺顿说不知道,我们就暂且一直走着吧。
我们暂且就一直走着吧,梅莉穿着靴子踏过了草丛,地上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们这一路走得很安静,没有碰到任何动物或者人,他们就只是走。我们就暂且走着吧,没有人知道恩德洛武究竟在想些什么,大多数人都只知道她很聪明,成绩很好并且热爱阅读,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再后来的后来,梅莉低头看了看表,说我们得回去了。诺顿说那你出来是为了什么?你既不是为了逃跑也不是为了逃避什么,这一切难道值得你浪费一个晚上的阅读时间吗,恩德洛武,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梅莉说你知道些什么呢,别人以为我们毫无联系,以为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差得要命,我们就真的是这样的吗。别人不知道我打了耳洞,难道这个伤口就会消失不见吗。伤口?他狐疑地问,你把这个称之为伤口?是的,是的,她说,伤口。美丽的伤口,虚荣心的伤口,符合当代人类审美观的伤口,这难道算不上是伤口吗?你应该感到荣幸,坎贝尔,因为你进一步地了解了眼前的这个人,所以我们现在应该回去了。为什么要回去?
因为天要亮了。
因为天要亮了,我必须要回家,然后继续去学校。他忽然说恩德洛武你的人生就只有这些吗,你是这样一个,甘心于面对枯燥的生活的人吗。梅莉说不是,但是这是我们的责任,就像我们要用一日三餐提供身体所需的能量一样,我们现在的呼吸,动作,话语都是我们的责任,我担起这些责任,我重复这些一遍又一遍的生活,并非是甘心于此,而是为了走向更加遥远的未来。诺顿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很小声地问,那么,如果我不担起这些责任呢?不担起来也没有关系,你只是不会再长大了而已,不能再去到未来了而已,但你同样也可以过得很好,同样也可以过得很自由。所以不要相信那些鬼话——再多意义上的成功,再多的天赋和漂亮的成绩也不一定能让你过上很好的生活。问题在于你想要什么,而并非他人说什么。被遗忘,被记得,这些都是别人的事,和我们没关系。——这是一场秘密的谈话,发生于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诺顿看见厚重的云朵层层叠叠地遮住了月亮,它们如同行动迟缓笨重的老人一般缓步前行,可是这个夜晚却并不可怕,因为它发生在他们年轻时。他说,恩德洛武,你的裙摆湿了。她说没关系,回去晾干就好了。于是他握住她的手,两个年轻人的手都湿漉漉的,像是她的裙摆,他们的手湿漉漉的,像是一块阴森森黏糊糊的苔藓,可心却比太阳还要滚烫——这就是为什么在年轻时我们无所惧怕。一切的清晰的道理都摆在我们眼前,我们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梅莉·恩德洛武得回家,趁天还没有亮之前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站在自己之前跳下来的那块草地前,她白皙的,纤细的,柔软的手指像一只灵巧的蛇那样一根又一根缓慢地挣脱了他的束缚,他们的手松开了,然而湿漉漉的感觉却还是停留在手心。恩德洛武,诺顿忽然询问,什么东西才能迫使你停住脚步,滞留在原地?她轻描淡写地回头,说不管是谁,倘若你想要叫一个人停下来,你就必须在她的心里拥有一定的分量——那股分量存在于她的心中,当你呼唤她时,它便会沉甸甸地垂落在那人的心间,使她停在原地等你。但如果你想让一个人这样对你,你也得先付出点什么,爱是不公平的,感情是一场不公平的交易,有些人注定爱得多些,有些人注定爱得少些——没有不会爱的人吗?不会爱的人不会得到这样的情感。
她用唱歌一般的语调,感慨地说,让一个人停在原地。这得是多重的分量呢。
梅莉·恩德洛武回家了。
她还有书没有读完,她还要复习预习功课,她还有诗歌和文章没有写,她还要履行和伊洛斯的邀约。——她还有这样多没做完的事情,谁能想到她会突然离开呢。
04. 我们的祖先是兔子还是一条鱼
原来是这样。尤利娅说,原来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我们的祖先是兔子还是一条鱼呢。一,二,三,梅莉和珍妮静静地躲在窗帘后面,她们无意义地低声数着数字,珍妮努力把自己的脚隐藏在窗帘之下。她们听见楼下汽车启动的嗡鸣声,大人们挥手告别,说再见呀,说下次早点回来哦。接着就是珍妮,而两个稚嫩的小姑娘躲在厚重的窗帘下,太阳几乎直直地灼烧着她们的背部,梅莉看见珍妮的脸上全都是汗珠。接下来就是珍妮,他们开始寻找,珍妮紧紧牵住梅莉的手,她们听见珍妮的表姐打开房门呼喊她的名字,在房间里转了又转,最后趴到地上,似乎是寄希望于珍妮藏在那个又黑又狭窄的床下。她们静静地躲在那里,门被关上了,珍妮小声地说我想要做你的姐妹,恩德洛武,我想要做你的姐妹。我有些嫉妒你。嫉妒不是一种坏的情感,梅莉伸出手,把她冰凉的手指放在珍妮滚烫的脸颊上,嫉妒是一种很正常的情感,我们所有人都会有的,没关系的。后来窗帘被人打开,珍妮哭着离开了梅莉的家,梅莉在窗边静静看了一会,继续坐到椅子上看书了。一块石子扔到了窗户上,她磨蹭了一会才过去,看见诺顿·坎贝尔站在下面——诺顿·坎贝尔站在下面,他墨绿的眼睛漆黑得像是一块深不见底的池塘。梅莉的后背还残存着那样的滚烫,于是梅莉离开窗前,她急匆匆地带上了自己的俄语书,紧紧抱在怀里随后下楼——母亲被吓了一跳,因为她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的女儿跑得这样快过。
发生什么事情了,梅莉?她问,梅莉的头发因为跑得太快而散开,这次她没有扎,她气喘吁吁地随手把皮筋扔到桌子上,喔,妈妈,她问,我可以出去一趟吗?那么你晚饭回来吃吗?她说,也许,也许吧,然后打开了门。我们的祖先是兔子还是一条鱼呢,梅莉把这个问题抛之脑后,她轻轻关上门,怀里抱着俄语书,诺顿我问为什么你跑到哪里都要带着这本书?梅莉说这不重要,你用不着管它。我们要去哪?你来干什么。
诺顿说我也不知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下来呢。
梅莉站了一会,夏日的微风吹拂过她的身体,喔,她很轻松地说,因为我想要下来,既然如此,你就得为此负责,因为我都已经下来了。否则你为什么要用石子砸我的窗户呢。
天如此湛蓝而温柔,他们同时抬头,看见温暖而刺眼的太阳正高高悬挂在天空上,仿佛永恒正在缓慢地降临在这个世界上。梅莉看见鲜绿色的树叶,她感受到一阵风正刮拂自己的小腿,在此刻他们还只是孩子。一无所知,天真而又彷徨的孩子。那么,她说,我们就去河边走走吧。
那么我们就去河边走走吧,走一走这个尚且还没有变成灰色的世界。
我们的祖先究竟是兔子还是一条鱼?梅莉问。
——好吧,回忆时间结束了。
坎贝尔这样说着,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了烟盒,他慢吞吞地点燃了香烟,河边的风很冷也很寂静。梅莉收回自己的目光——叹出了自己回到这里后的第一口气。她在车上被人踩到脚的时候没有叹气,箱子被划破的时候没有叹气,唯独在这个时候叹气了。她说,对不起,可我现在有些怀念过去了。钥匙我可以再回到那时候就好了,但我知道的,我知道自己以前有多么的冷心冷肺和寡情,所以我还是会离开。嗯,是的,我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你瞧,她说,我后悔了。那么你呢,你又如何呢坎贝尔,我还没有问过这么多年你过得怎么样了,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多年前我和你说,选择不担起责任也可以过得很好,我这句话是正确的吗。
你说的话向来是正确的——对自己的那些评价也是。他说,所以有什么必要去后悔呢恩德洛武。过去,未来,现在,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但是就这些抽象而广泛的概念而言,它们还不如我们现在感受到的寒冷真实呢。但是你提出来的游戏是错误的,我们根本没有了解到彼此。梅莉说,我的父母去世了,而我无处可去,所以我选择回到了这里。这就是全部的答案诺顿,你是想要让我亲口告诉你吧?他说,可我们却不再熟悉了。梅莉把一个冰凉的东西塞进他的手里——是那一年梅莉打完耳洞后得到的二手货。我没变,她说,我什么地方也没有改变。好半晌过后坎贝尔说,我们的祖先是一条鱼。一条鱼?是的,一条鱼,我们的祖先是一条冰冷并且重复着机械而无意义行为的鱼,它们生活在毫无温度的海水里日复一日,但是海水不会被改变,海水也日复一日地翻滚。
——梅莉把鞋子扔到他脚边。她快速地从门口的鞋柜里拿上了自己曾经的靴子,如今不会再显得宽大或者不合脚了。她把头发扎起来,一,二,三。是三圈。她把头发扎起来,棕色头发犹如瀑布一般卷在身后,她从坎贝尔的手里拿回了耳钉,借着鞋柜上方模糊的旧镜子戴上了。那我们就现在出发。她说,那我们就现在出发,这次不用担心天亮,也没有中途折返的机会。坎贝尔愣愣地任由梅莉握住他的手,他们走在曾经的那条羊肠小道上,她的裙子太长了,因此沾惹到了窸窸窣窣的草丛。她的裙摆湿了,如同湿漉漉的月亮。恩德洛武,他说,你像一个女巫。时隔多年你还是只有这句话,好吧,好吧,是的,那么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巫?邪恶的?坏的?好吧,这些都无所谓。
坎贝尔:我们要去到哪里?
梅莉:别问我这些,因为我也不知道。不过我们姑且就这么走着吧。
坎贝尔:你一直都是这样的吗?选择在自己想要的时候离开,又随心所欲地拉别人走?
梅莉:可是你没有走啊。你没有撒开我的手,没有拒绝我。我很久之前就说过了,我说爱是不公平的,情感是不公平的,有的人天生就爱得少一些,另一部分人则天生就爱得多一些。
然后她就再一次松开了手。
——她再一次松开了手,那股柔软的感觉消失不见。梅莉·恩德洛武忽然开始奔跑起来,她棕色的裙摆飘动,却又因为沾染了水珠过于重所以很快倒下。她忽然开始奔跑起来,棕色的头发飘动着,她提起裙摆,草丛窸窸窣窣地抖动,摇晃,颤抖,风吹拂而来,诺顿·坎贝尔抬头——他看见厚重的云朵积压得越来越多,他看见灰色的,惨淡的天空,他低头,看见的是灰色的草和树木,一切都仿佛一卷黑白电影的胶卷,正在以最为缓慢的速度进行着——他看见她在奔跑,她的手提着裙摆,她正在奔跑,身形如同正在跳舞一般——他只看见了她的颜色。她的珍珠耳环闪烁着,她,她,她。
她。
世界在改变,而她是永恒不变的。她是我们的时代定标,是我们迷路时唯一能看见的标志,她。
他起身,然后跟了过去。
下雨了。
雪一样捧住,又水一样流掉,是一切的事。
好像是去年三月份写的东西,不知道为什么没传到这边,既然想起来了我就传一下,可能会有人想看。
最近登了一下这个账号看到此文竟有21人收藏真是受宠若惊啊……不管怎么说感谢喜欢以及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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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前路也是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