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鹰号游轮上的受伤人员全部送到了港口附近的中心医院,急诊科内人仰马翻,花无缺坐在抢救室外冰冷的铁凳上,低头看着手机里那条邮件内容。
护士从抢救室里出来,“谁是江小鱼的家属?”
“他的家属……不在,”铁心兰上前和护士交谈,“我们都是他的同事。”
护士说:“病人失血过多,需要输血,让家属来签一下告知书。”
铁心兰有些为难,“一定要家属来吗?”
护士没有完全明白她的意思:“里面已经在输血了,到时候让家属来补签一下。”
铁心兰正准备拿起笔,冒充一回他的姐姐妹妹,花无缺却突然站了起来。“我来签吧。”他接过签字笔,“我是他哥哥。”
护士拿着告知书飞快地跑回去,铁心兰愣在原地,不知他是认真还是好心,刚要说话,安静的走廊响起突兀的手机振动声。
挂断电话,她转告说:“队长,铁局让你立刻去见他,他好像很生气。”
“我知道了。”花无缺从口袋拿出一支录音笔,“这是从小鱼儿身上找到的,掉到水里,不知道还能不能用,麻烦你带去技术部。”
铁心兰诧异地接过,“掉到水里,竟然没丢?”
“他用胶带贴在手臂上了。”
小鱼儿衣服里的东西全都落在了江水里,手机也不知所踪,只能找到这支录音笔。就好像……他早有预料。
花无缺等了两个多小时,等抢救结束,确认小鱼儿脱离危险,才回到市局。铁无双痛斥他在停职期私自参与工作,险些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其言辞激烈,花无缺差点以为自己就要脱下这身制服。
“写一份三千字的检查交给我,好好反省反省!”铁无双横眉瞪眼,“还有江小鱼,他以为向我报备过就没事了吗!让他伤好以后写五千字!”
比之预期,这个处理结果实在算得上是惊喜,花无缺很诚恳地道了歉,保证以后绝不再犯。如此便将这事揭过。
几天没来,办公桌上放着许多同事给的小零食,右手边最常用的抽屉里,放了一封信,是小鱼儿写给他的。
信中第一段写了他成为警察的原因,大约是一些少年心思不肯服输,花无缺可以因为燕南天选择成为警察,而他与燕伯伯关系更密切,也一定可以,还嘴硬说自己其实没有多少正义感。
第二段写明燕南天日记里的照片,对身世的猜测,告知抽屉的钥匙在房间窗台的笔筒里,还交代了银行卡密码,说自己偷拿了他一套西装,请自行转账。看得花无缺忍俊不禁。
最后是一段正经话:
“花无缺,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的战友,我的爱人,如果我最终不能陪在你身边,请你带着我的理想一起走下去。”
在燕南天的笔记本里,花无缺看到了那张照片,也是在这个抽屉里,有只黑色丝绒盒子,枫叶形胸针静静躺在其中,在傍晚余晖下泛着银白的光泽。
·
急诊观察室里,邀月静静躺在床位上输着葡萄糖,怜星坐在她身边,正在削一只又大又红的苹果。花无缺站在门口,踌躇不前。
怜星招手让他进来,说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他,邀月闭眼假寐,没有阻止。
“姐姐得知江枫死讯的那天,去找月奴,她们发生争执撞到了柜子上的花瓶,月奴不慎摔倒,被碎瓷片划破了头颈,没了呼吸……姐姐太过害怕,放火烧了房间,我在门外听到你的哭声,才把你抱出来的。”怜星红着眼睛,慢慢说完这番话。
花无缺听完怔了许久,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她们,“那我的收养手续和福利院的身份证明……”
“后来我还是报了警,”怜星说,“来的警察是江别鹤,他知道月奴是江枫的妻子,知道我们的过往,就向我们要了一笔钱,说,他可以帮我们。”
花无缺坐在那里,手静静地搭在膝盖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所以,你们早就知道小鱼儿是我的亲兄弟。”
观察室内病人医生来往不断,这一处角落的对话,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如果忽视怜星略微颤抖的嗓音,她的语调一如往常那般平和,“圣华中学挟持案,我们得知救你的警察是燕南天,那么他身边的那个孩子一定是江枫和月奴的儿子。让你出国,也有这一桩缘故。”
花无缺:“同意我读警校,是因为我父亲也是警察,对吗?”
怜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邀月睁开眼睛,打断他们:“够了,别再说了!我会去警局把这些事做个了结,你走吧。”
度过忙乱的一天,花无缺坐在小鱼儿的病床前,望着天边浓重的夜色,回想起和姑姑共同生活的日子,始终无法将她们当作仇人看待,他所享受的生活和教育,也是她们给予的,其中的情感,不只是简单的“恩”与“仇”。也许是身心不堪重负,身体自发进入休眠状态,他趴在床边,不知不觉睡着了。转醒时,已经天亮,护士正在给小鱼儿换点滴,小鱼儿半睁着眼看着微微摇晃的吊瓶。
护士走后,花无缺仍呆呆地注视着他苍白的面容,久久不能回神。也终于明白小鱼儿为何在他车祸后醒来的那一刻,说“我爱你”。
那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劫后余生的庆幸,是把这种心情传递给对方的,最精确简练的语言。
现在这三个字,又多了一些含义,无关身份,无关血缘,无关责任,我爱你。
小鱼儿眨了下眼,回答:“你怎么盗用我的话?”
花无缺轻轻握住他没有打吊针的手,笑着说:“原来这三字还有版权吗?”
小鱼儿动动手指,点了点他的手心,“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花无缺打开邮件,一字一字读给他听。小鱼儿一激动,差点牵扯到伤口,“什么时候验的!”
“上周,你对我提起日记本的第二天。”花无缺轻轻按住他没受伤的肩膀,怕他听到接下来的话,再按捺不住乱动,“你放在我办公桌里的信,我也看过了。”
小鱼儿瞪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咳嗽起来,痛得直冒冷汗。写信的本意是以防万一,再补充一些当面难以启齿的话,而他真的受伤躺在医院里,那信就怎么看都像在交代后事。
“我和铁局报备过了,说我先上船打探消息,密码本也是我伪造的,是我模仿黄堰的字迹抄的圆周率。我不知道船上有炸弹,也没想过会闹这么大……”他一股脑儿全都交代了。
“只是打探消息,为什么不告诉我?”
小鱼儿理亏,含含糊糊地回答:“你不是在停职么……”
花无缺心疼他的伤,暂时不继续翻这些旧账。
伤口换药的时候,小鱼儿才发现脖子上的项链,启明星吊坠,是花无缺给他的生日礼物。
那天花无缺离开汉东医院,踏入珠宝店时,忽然觉得结果并不是那么重要。不论答案“是”与“否”,他们都已是彼此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血缘只会让他们更多一层羁绊,成为注定与唯一。
休养了三天,小鱼儿就能自己摇着轮椅四处乱转。花无缺提着保温饭盒在走廊上找人,看到他从另一头的病房出来,与门口的便衣警察说了几句话。
花无缺推他回房,“你去找江别鹤了?”
“问他一些事。”小鱼儿转头仰视他,“‘唐僧’就是他发给金袁星的。你猜猜是什么意思?”
花无缺摇头。
小鱼儿提示道:“唐僧和孙悟空是师徒关系,那孙悟空不听话的时候,唐僧该怎么做?”
花无缺想了想,说:“念紧箍咒。”
“金袁星的代号是献果,作为一名犯罪分子,他的唐僧是谁?”
“是警察。江别鹤是想提醒他,有警察卧底?”花无缺顿了顿,声音微沉,“他还敢给你下迷药,胆子也太大了。”
小鱼儿:“同期有好几位新来的服务生,也许他觉得我不是。要么胆大包天,故意挑衅;要么就是他色向胆边生……可惜他已经死了,谁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餐盒里装的是鲜香的排骨汤,令人食指大动。小鱼儿的厨艺比花无缺好得多,却更喜欢吃他做的饭,言谈间,提到了邀月和怜星。
“昨天,她们去市局了。”花无缺看起来很平静,“具体情况,我没有问。另外听心兰说,初步审问下来,蛇老七和他的同伙,就是赵洋,并不知道魏无牙要离开嘉荣,绑架小姑姑,也是魏无牙让他们做的。”
小鱼儿:“要不是为了密码本,魏无牙能把江别鹤也甩了。我这几天想了一下,魏无牙在船上装的炸弹,其实是方案二。”
花无缺给他夹了些素菜,思索道:“他的第一目标是出国,拿到海外账户里的钱,江别鹤让你去送密码本,莫非是借你的手除掉魏无牙?”
“也许吧。”小鱼儿道,“内部审查后,他在市局也无人可用了,刻意告诉我是你姑姑害死了妈妈,就是为了让我怀疑你,逼我自己上船,拿到密码本就杀人抛尸。”
“如果一开始就有警察截停船只,他们会立刻引爆炸弹。”花无缺明白了他独自赴险的用意,如今这般已是最好的结果,但他瞒而不报,还是免不了“责问”。
延时三天,这颗定时炸弹还是逃不了“爆炸”的命运,小鱼儿的目光把花无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思考装疼和耍流氓哪个更管用,最终选择实话实说:“花无缺,我不想让你担心。”
花无缺不能参与行动,小鱼儿本人也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因为他知道这次上船绝不止口中的“打探消息”那么简单,他无法向花无缺预告自己“可能的死期”,因此留下那封信。
花无缺点点头,不置可否,吃完饭才说:“交一份五千字检查,要深刻。”
小鱼儿大吃一惊,苦着脸说道:“我现在这样还写检查,会出人命的,哥。”
对方喊得太过自然,花无缺被那个称呼惹得手一抖,差点摔了碗,“出院以后再写。”
小鱼儿揉揉肩膀,“那我的伤大概好不了了。”
“是铁局让你写的。”花无缺只字不提自己也要交三千字检查的事。
小鱼儿不怕受伤流血,却极讨厌这些笔头功夫,骚扰了老领导一整个午休,把检查砍到两千五百字。
时隔几月,上次车祸用过的拐杖再次光荣上岗,看到副队拄拐工作,这熟悉的场景让队友们一度以为自己陷入了时空漩涡。
主犯落网,市局成立专案组,全面调查“十二星相”及其同伙党羽。江别鹤留在市局的爪牙全部拔除,就连他当年就职过的下属分局,也迅速一一清查。
二十六年前,分局根据线报抓捕十二星相其中几位成员,江别鹤为魏无牙所俘,为了求生出卖江枫小队的动线,江枫和几位警员拼死击杀司晨、黑面和迎客,却变成江别鹤的进阶天梯,从此铺开一张罪恶的网。
拘留室内,小鱼儿隔着铁栅栏见到苍老的江别鹤,彼此都感到陌生。江别鹤的板寸短发几乎全白了,从前极具欺骗性的脸上爬满皱纹褶子。
“你来干什么?”
“我来告诉你一声,你很快就能和你儿子相见了。”小鱼儿故作迟疑,又改口道,“不对,你们的犯罪性质不一样,见不到了。”
江别鹤惊惶地睁大眼睛,扒着栏杆大喊:“你们对玉郎做了什么!”
小鱼儿抬手拍在铁栏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云慈基金会、云慈福利院,多少赃款进去转了一圈就变得干干净净,你让江玉郎接触云慈基金会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个结果。放心,你上路之前,他会来见你最后一面的。”
铁门砰地关上,江别鹤的嘶吼声尽数留在了狭小的拘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