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幸福里小区,位于嘉荣市西片的城中村,二十多年过去,推土机倾轧而过,一片废墟中,万丈高楼平地起,改造成繁华的商业街区,丝毫不见城中村的影子。
小鱼儿下班后到曾经的幸福里旧址转了一圈,回到家已经十点半了,浴室那边水声阵阵。他再次打开燕南天的笔记本,内容记录得有些杂乱,燕南天常常在文字后写下一些案件相关的线索,一半是日记,一半是探案手记,中间还有几张空白。这本笔记的最后一篇,记叙在幸福里火灾后第十天:
“我又去找了那位检查现场的老民警,他告诉我,其实火灾现场只有一具女尸。为什么局里的处理结果说,母子俱亡?如果出事的那天我不在北京,是否能知道真相?”
“……我从北京赶回来那天,看到了他们的骨灰盒。局长告诉我,男婴和母亲烧焦的尸体连在一起,无法辨认,只能同时火化。这件事的经办人是江别鹤,我已对江枫的死有所怀疑,还能相信他吗?究竟是谁在说谎?那个孩子是否还活着……”
日记下方是一张剪贴报,报道的就是幸福里小区的火灾事件,和手机里保存的新闻记载一模一样。小鱼儿叹了口气,迫切地想知道他的双生哥哥是否真的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会在哪里?
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着那张剪贴报,经年累月,胶水干脱,只有中间一点粘连。小鱼儿抚平报纸翘起的边角,却在上方最后一行字下摸到一条凸起的边沿。
他顺着这一条线向上抚摸,那方形足有一只手那么大,似乎是粘在另一面的。但不知为何,笔记本最后一张纸的外侧和封底内页黏在了一起,连封底都有一大片胶水印。他小心地用刀片将两页分开,贴在最后一页的,是一张年代久远的老照片。
这张照片微微泛黄,色彩远不如现在的清晰鲜艳,保留着那个年代的回忆感。
和父母有关的东西全在那场火灾中化为灰烬,燕南天曾说他有一张江枫夫妇的合照,还想拿给他看,却怎么都找不到了。原来夹在了陈年日记本里。
照片上坐在自行车后座的女人一身靓丽红裙,右手扶着头顶的宽檐礼帽,笑容明媚。而她身旁的男人,从眉眼到嘴唇,无一不似他最熟悉的那个人。
他几乎忘了呼吸,伸手去抠照片却不慎被刀片划破了手,鲜血滴在笔记本上。他用纸擦,用衣服擦,却把血蹭到了照片里女人的红裙子上。
小鱼儿看着那抹红色,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他用另一只未受伤的手颤抖地揭下照片,背面的字迹被胶水粘掉了一点,还能辨认。
“杭州之行——花月奴江枫”
他忽然哭不出了,好像有一只手捏住了他的心脏,掐住了他的喉咙,强烈的窒息感和疼痛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和花无缺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不断地从眼前闪过,变得越来越清晰。
原来他所期盼的至亲之人,一直就在身边。
小鱼儿呆呆地坐了很久,忽然有人敲响房门,他醒过神,随手擦掉脸上的痕迹,最后低头看了一眼照片,将它和日记本一起锁在抽屉里。
打开门,花无缺欣喜的神色僵了一瞬,关切道:“小鱼儿,你怎么了?”
小鱼儿盯着他愣了片刻,忽然抓住他的衣裳吻他。
最后一次,他想,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只要这最后一次。
花无缺微微一愣,伸手搂住他,唇齿相触间,尝到一点咸涩的味道。
花无缺连忙推开他,“怎么哭了?”
小鱼儿自己没发觉,用手背抹了抹脸,又被花无缺抓住手腕。
“手怎么弄的?”
小鱼儿弯了下手指:“不小心划到了。”
他被拉着处理了伤口。洗完澡,两人靠在床头,花无缺搂着他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哪怕心中再焦急,也不会强迫对方回答。
最初的情绪崩塌过后,小鱼儿收敛心绪,此时面对他,却不知如何回答。难道要告诉他,你可能是我的哥哥,你的男朋友,其实是你的弟弟?
小鱼儿定了定神,回答:“我看了燕伯伯的日记,当年家中起火,检查现场的警员悄悄告诉他,火场中只有我妈妈的尸体……也就是说,我哥哥可能还活着。”
“真的吗?”花无缺着实为他高兴,“这是好事,你想找他吗?”
如果他的哥哥不是花无缺,那的确算得上一件喜事。小鱼儿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经手这件事的人是江别鹤,找到他,也许会有更多线索。”
从胡浩南自首那天算起,江别鹤已经“凭空消失”了半个多月,找到他是整个市局的首要目标。而在这次内部审查中,确实揪出了几个曾经被他威逼利诱,替他做事的“小鬼”。
花无缺:“我们一定能抓住江别鹤,一定能找到你的亲人。”
小鱼儿鼻尖发酸,赶紧眨了眨眼睛,不敢直视他,“那你呢,你有想过……你的亲人吗?”
花无缺握住他的手,神情黯淡下来,“姑姑们是在孤儿院收养我的,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也许小时候想过,但我已经不记得了。”
小鱼儿艰涩地吸了口气,强压下内心的冲动,问:“你的生日比我大半年,在二月份,是你真实的生日吗?”
花无缺说:“我的收养手续上就是这样记录的,应该准确。”他想了想,“说到生日,你的生日快到了,想要什么礼物?”
“还有礼物?”
他们虽然认识了很多年,出于对身世的共感,谁都没有送过对方生日礼物,只在当天说一句“生日快乐”。
花无缺又笑:“毕竟身份不一样了。”
小鱼儿勉强下了下:“礼物不是应该你来想吗?这样才有惊喜。”
“也好,我再定个餐厅,你尽量早点下班,我们一起过生日。”
没聊多久,小鱼儿就说累了,就一起关灯躺下,在漆黑的房间里,他才敢直视花无缺的面容。这一夜,他梦见了父母。就像照片中的模样,母亲温柔美丽,父亲英俊潇洒,他们站在一起笑着向他招手,他怎么跑都跑不到他们身边,眼睁睁看着父母消失远去。身体的刺痛让他差点惊醒过来,却不得已深陷又一个梦境,梦中白茫茫一片,四周都是压抑的哭泣,这样的声音,他只在燕南天的葬礼上听过。白雾渐渐散去,他看到了一张张年轻的面孔,都是刑侦支队的队员。
“你们哭什么?”他听到自己说。
“江副队,你也来送一送队长吧……”
送什么?送谁?他抬起头,周围变成了病房,花无缺紧闭双眼躺在病床上,心电图忽然变成了一条直线,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小鱼儿蓦地睁开眼睛,心跳如鼓。一只手轻轻放在他的额头,花无缺温柔的声音就在耳边,“做噩梦了?”
他点点头,还未从噩梦的冲击中走出来。
花无缺:“明天请假吧,你这段时间连轴转,实在太辛苦了。”
小鱼儿朝他身边靠了靠,嗓音有些干哑:“花无缺,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会的,我会永远陪着你。”花无缺抚了抚他的背,一直等他睡得安稳了才敢入眠。
第二天他醒来时,小鱼儿已经出门上班了,还在床头留了一张带颜文字的便签。
大学毕业之后,花无缺久违地拥有大把空闲时间,他打算发个消息问问昨晚的事,犹豫片刻还是放下手机,驱车前往康宁福利院。收养文件中,他就是在康宁福利院被姑姑收养的。十五年前,由云慈基金会出资,康宁福利院与另一所福利院合并,改建为云慈福利院。
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带他四处转了一圈,天气炎热,孩子们都在室内玩耍,只有两个小女孩在树荫下搭积木。
“七岁以上的孩子都去上学了,您想多了解的话,可以周末再来。”工作人员笑着说,“您想要收养孩子,还是……”
花无缺说明来意,跟着工作人员到了院长办公室。
原先的康宁福利院院长前几年退休出国了,现任院长是位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她从带锁的柜子里找出当年康宁的收养记录册,按照上面的编号,从档案室里取来一个牛皮纸袋。袋子里有一张婴儿照片,据说是他离开福利院那天拍的。
院长仔细打量了他现在的模样,指着照片眉开眼笑:“你看,你小时候是单眼皮呢,长大了长开了,竟然是个双眼皮帅哥,鼻子又高又挺,真好。”
花无缺被夸得不太好意思,拍下婴儿照片便告辞离开。
他坐在凉爽的车里,拿着手机看了很久,竟出了一身汗。成人与婴儿时期面部相差较大,但总有相似的地方,花无缺看着这张照片,越看越觉得陌生。
云慈福利院,云慈基金会……刘志勇的女儿刘静,就是得到了云慈基金会的帮助。他打电话给铁心兰,“调查刘志勇的时候,有没有查过云慈基金会?”
“我们没有直接调查过云慈基金会,”铁心兰说,“但是经济科查到,江玉郎是云慈基金会的投资人之一。”
花无缺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挂断电话的,几个名字,几条毫无关联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一个荒谬离奇的念头。回到家里,他茫然地寻找着什么,茶杯、碗筷、衣服、被褥……只要是小鱼儿用的东西,几乎被他翻了个遍。花无缺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机里他和小鱼儿的合照,这才发觉他们确实长得很像,回想起对方昨夜的一举一动,心底的猜测逐渐清晰。他来到次卧,捡起垃圾桶里带血的纸巾。
汉东私立医院的顾院长是怜星的同学,小时候生病,他受过这位院长阿姨的照顾。
花无缺在窗口采集了血样,将沾血的纸巾一并交给生物鉴定科。
顾院长:“鉴定需要一周才能出结果,到时候会寄到你家里。”
“不要寄到家里,”花无缺忽然急切地开口,“麻烦发到我的邮箱。今天的事请您千万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小姑姑……拜托您。”
他能来做这个鉴定,究竟发生了什么,顾院长能够猜测一二。她心有顾虑,面对年轻人恳求的目光,还是答应了。
离开汉东医院,花无缺没有开车。他漫无目的地街上走着,希望那个猜测是真的,又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忽然有人叫住他:“先生,法国知名设计师设计的夏秋新款,需要进来看一看吗?”
花无缺抬头,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家珠宝店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