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派长老回到本门传达了移花宫的意愿,很快定下正式书契。
五月时,弟子们陆续抵达绣玉谷,安静了几十年的移花宫犹如新生,一切有条不紊、按部就班。要数最清闲的人,全宫上下非小鱼儿莫属,但弟子们有早晚课,他不好随意打搅人家,栽满了果子树的后山也不能再随意玩耍,因为那儿改成了校场,总有姑娘在练武,花无缺说他去了会扰乱军心。他只好外出散散心,请铁匠打了那把锁。
那锁精巧繁复,纵有图纸,做起来也是很磨人的,小鱼儿日日去老铁匠家看他的手艺,两人折腾了十来日才将钥匙和锁全部配齐。
小鱼儿骑着马儿慢慢踱回绣玉谷,将马儿牵回马厩,路过校场,几个十五六岁的姑娘正在那边吵吵嚷嚷,四个暗花浅紫衣裙的姑娘围着两个穿枣色衣裳的,是昆仑派和青云教发生了争执。
小鱼儿听了半晌,大约听明白起因是青云教姑娘走路撞到了昆仑派的,而昆仑派为首的那位前天比试败给了青云教的,趁机发作,胡搅蛮缠。
“什么不入流的小门小派,竟然遣了二十人来学武,拾人牙慧,不觉得无耻吗?”
受邀的五门派只有青云教全是女子,又不以武力见长,实力最弱,来的人也最多,余下的昆仑派八人,丹阳宗和玄鹰派各十人,沧海门十二人。
“如果青云教来学艺是拾人牙慧,那么昆仑派又有多高明?难道姐姐你在这儿是来做主人的吗?”
“没错,我就是来做主人的。”紫衣女子双手抱在胸前,露出左腕一只成色极好的翠玉镯子,“我这次来带了我爷爷的书信交予花公子,昆仑派和移花宫联姻,不日就会有好消息。”
另一个紫衣姑娘说:“绯烟姐姐很快就是宫主夫人了,她不喜欢的人……统统都得滚!”
小鱼儿看热闹,竟偷听到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红衣女子直面她,不卑不亢:“有你这样的弟子,真是令昆仑派蒙羞!”
绯烟不可遏,高高抬起手掌,落下的刹那间,被飞来的石子击中掌心,霎时红了一片。她捂着手大叫:“是谁!”
小鱼儿大大咧咧地从树后走出来,“不好意思,手滑了。”
绯烟大跨一步指着他道:“敢偷袭我!你知道我爷爷是谁吗!”
小鱼儿:“谁啊?”
绯烟得意道:“我爷爷是昆仑派的孟奚长老!”
小鱼儿“哦”了声,说:“不认识。”
绯烟气得脸色涨红,身旁的紫衣女子急忙拉住她,小声提醒:“绯烟姐,他是男人。”
“男人怎么了!”绯烟蓦地一惊,回过神来,“你是……花公子?”
小鱼儿道:“我不是花无缺,但花无缺是我哥。”
不知孟奚长老给孙女灌了什么**药,盛气凌人的绯烟立刻变了脸,和颜悦色带笑道:“原来是江少侠啊,那我就原谅你一次,下回当心别再手滑了。”
“我不需要你原谅,倒是你,是否需要别人原谅?”
绯烟双目圆睁:“你什么意思?”
小鱼儿朝青云教的姑娘扬了扬下巴,“你们向她道过歉了吗?”
二人轻轻点头。
“既然她们已经道过歉,你们再胡搅蛮缠就不对了。”小鱼儿停顿一下,说道,“还有一件事必须说清楚,你当不成宫主夫人的。”
绯烟长眉倒竖,高声喊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小鱼儿嗤笑一声:“因为花无缺绝对不会喜欢你这样的。”
绯烟再次扬手,只不过这回不是打人耳光,而是昆仑派独门武功红砂掌。小鱼儿眼睛都不眨一下,轻飘飘地挥手,对方那掌的力量就落在了她自己额头上,清脆的一声,额头皮肤通红,指印清晰可见。
小鱼儿负手而立,对战局外的人说:“看清楚了,这就是移花宫的独门绝技‘移花接玉’,讲究借力打力,对方出手越重,受到的反噬就越重。”
以前他意气用事,非要与花无缺硬碰硬,可是结结实实领教了自己几拳几掌,若非罗三罗九借势带走他,后果难料。
昆仑和青云五人忙不迭地点头,露出向往之色。绯烟吃了亏,还是那么蛮不讲理,出手又凶又狠。小鱼儿用五成力与她对了一掌,顿时狂风席卷,她的三位姐妹受到内力波及,不由踉跄几步,绯烟连站都站不稳,脸色一阵白一阵青。
小鱼儿挑衅地笑道:“我这招落雁掌与你的红砂掌同为昆仑派的功夫,姑娘,有时间仗势欺人,不如好好练练自家武功。”
绯烟忿忿不平,还想咬牙再战,被姐妹架着胳膊拉走,剩下那位紫衣姑娘向两位青云教姑娘端正地行了礼,低声道:“云影姐,云依姐,实在对不住。”
青云教和昆仑派实力悬殊,云影云依也不能对她们如何,彼此相视一笑,就此揭过。
校场人来人往,小鱼儿为云氏姐妹出头的事很快传遍移花宫,长老堂主如何各自加强约束手下弟子的,他并不知道,云氏姐妹送来亲手做的糕点当做谢礼时,他正和花无缺吃饭。
小鱼儿看到糕点,想起那桩“联姻”传闻,“听说昆仑的孟奚长老写信,要把孙女嫁给你。”
花无缺停了筷子,留意着他的神色:“你怎么知道的?”
看来是真的。小鱼儿道:“你未来夫人太嚣张,什么都往外说。”
花无缺忙解释说:“她不是。小鱼儿,你别听她的,我已经回信推拒了。”
小鱼儿心思一动,揶揄道:“那绯烟小姐可是个大美人——”
明知他在开玩笑,可花无缺偏吃这一套,很是无奈:“小鱼儿……”
小鱼儿嘿嘿一笑,说起正事:“从去年我们到移花宫,已经一年多了,也该去看看燕伯伯,你若走不开,我就先去找他。”
“移花宫已慢慢走上正轨,我也没什么好忙的了,再等几天,我们一起去。”
花无缺一言九鼎,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没有不成功的,当初为移花宫殚精竭虑,事无巨细,现下说要离宫,就真的撒手不管,五六日间将所有事宜交付出去,当真洒脱。
移花宫外有棵高大的花树,洁白花朵缀满枝头,春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小鱼儿不由自主地伸手接住落花,看着它们一点点堆积在掌心。
花无缺同众人告别,赶到宫门外,就看到这样一幕,小鱼儿吹开手中的花瓣,年轻的脸庞在花雨中多了几分朦胧感,如同梦中。而他盯着高处枝头出神,都未察觉花无缺走近。
“小鱼儿,你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随便看看。”小鱼儿道,“就这样走了,你舍得吗?”
花无缺摇头:“天下无不散筵席的宴席,我注定不是移花宫的人。”他递给小鱼儿一只木盒,“这是秋华姑姑她们给你的。”
小鱼儿结果一看,是枚鱼形玉坠。“好端端的为什么送我礼物?”
“因为你替青云教的姑娘出头。”
小鱼儿将盒子收进行囊里,“我只是看不惯她的做派,杀杀她的锐气罢了。”
花无缺道:“但你的‘无心之举’确实很要紧,各派需要磨合,甚至与移花宫之间……或有人以为有高低之分,日久天长,会发生更大的事端。”
小鱼儿临时兴起出手帮了别人,不想还有这等作用,心中暗暗得意,“总而言之,办成了移花宫的事,咱们总算可以功成身退。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花无缺说:“做什么都好。忙了这些日子,我想最快意的事莫过于‘偷得浮生半日闲’。”
“半日闲?此番落定,当是‘日日闲’。”小鱼儿问道,“你想去何处偷闲?”
花无缺笑道:“看你。”
小鱼儿道:“我想去的地方太多了,既然这样的话,那就一处处去看……不过我们得先去探望燕伯伯,一年多不见,真有些想他。”
于是他们出发前往龟山。小鱼儿离了移花宫,就像一匹脱缰野马,本性毕露,嘴上说着想念燕南天,和花无缺两个人磨磨蹭蹭左顾右盼,七月底才到樱溪。
樱溪处在山坳之间,洞府幽绝,凉爽僻静。动物们也不怕人,小褐鹿亲昵地蹭了蹭小鱼儿的手,又碰碰花无缺的袖子,缠着二人玩耍了好一会儿,才让白鹤引客入内。
院中无人,药材放在竹篓里整齐地搁在架子上,整座庭院染上了淡淡的药香,小鱼儿一瞧,便知是万春流的习惯。找遍整个樱溪,一个人都没有,大约是出去了。
如今这里住的人多,添了些桌椅和茶具,起居也不必全靠那些机关人。小鱼儿提起石桌上其中一只茶壶,倒出来的石乳,他向来喝不惯这个,转头揭开另一只茶壶的盖子嗅了嗅,闻到茶水清香,立刻豪饮两大杯。花无缺便接过那杯石乳,边坐边等。
约莫小半个时辰,那三人说说笑笑一并回来,像极了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苏樱提着果篮,装满了黄澄澄的果子;燕南天衣裳半湿,木桶里是他刚抓的鱼;万春流两手空空,乐得清闲。
樱溪突然多了两位“不速之客”,燕南天大喜过望,丢下木桶展臂将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热泪盈眶,“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小鱼儿赔不是道:“燕伯伯,让您担心了。”
“有惊无险,人生大幸!”燕南天提了两坛烧刀子,说要与两个子侄痛快喝一场。苏樱按动机关,让木人端来两盘点心和花生,“你们来前也不说一声,家里没有山珍海味招待,只有家常小菜,还需现做,你们别喝得太醉了。”
眼下也快到晚膳时间,小鱼儿在移花宫喝得都是花酿果酒,一闻到白酒的香气,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主动说要帮她做菜,两人一通忙碌,端上六菜一汤,五人围坐一桌,随意自在。
席间提到移花宫改换一新,燕南天甚是欣慰,对花无缺赞不绝口。他虽与邀月怜星是仇敌,但移花宫一众女子无辜,能为她们找个好的出路,也算有始有终。
苏樱问:“心兰去移花宫学艺,可说了多久?”
小鱼儿道:“她说两年。你不知道?”
苏樱吃惊道:“她同我说就去一年的!我就知道她在哄我!”
小鱼儿暗笑:“你们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她是我的结拜姐姐,我不同她好,难道同你好吗?”苏樱闷闷不乐地灌了杯酒,对他说,“如果让你两年见不着花公子,我不信你不难受。”
花无缺扭头看着小鱼儿,小鱼儿闷声道:“那不一样。”
苏樱和铁心兰是姐妹之情,他对花无缺却不是兄弟之情。
燕南天呵呵一笑,打圆场道:“你们都年轻,正是闯荡的时候,还有儿女情长可以忧愁,倒让燕某羡慕得很。”
小鱼儿向苏樱举起酒杯,劝解道:“两年快得很,如果没学成就被你叫回来,她肯定要不高兴的。”
“也是。”苏樱同他碰了一杯,实在喝不惯这烧刀子白酒,要去库房拿自己酿的果酒。
花无缺起身道:“我去帮她。”
万春流也道燕南天身体不好,小鱼儿去年大病一场,要好好调理身体,跟着去搬院门外的药酒,小鱼儿帮他把陶瓮搬上桌,就听燕南天说:“无缺和苏樱姑娘也挺般配的。”
小鱼儿心中叫苦不迭,“燕伯伯,您不是才说我们年轻,正该闯荡吗,怎么开始乱点鸳鸯谱!圣人说三十而立,我哥还不到二十呢!”
燕南天不过顺嘴一说,谁想对方有一筐道理等着他,瞪了自家侄儿一眼,埋头吃菜。
樱溪的库房多是奇珍药材,还有两个红木箱子,成色很新,大约放的是从前魏无牙给的东西。
苏樱酒量差,酿制果酒不过是打发时间的消遣,酒坛也小巧精致,她一人就能抱起三四坛。
花无缺单独找她,其实是为了讲明“春生”的事,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活下去,谁会想放弃生命呢。
他隐去一千天的说法,告知原委:苏樱拧眉把了脉,竟然露出茫然的神色,“什么都瞧不出,你真的……真的没有骗我吗?”
花无缺道:“谁会用这种事来骗人。”
不仅脉象上诊不出毒,甚至他的身体依旧康健,仿佛那日种下的毒虫只是个幻觉,从未存在过。但那越是平静,越是令人心惊。
苏樱行医这么久,还未遇见过这种情形,往年十二星相中有什么阴毒手段,所用的毒药也只会让人痛苦万分,像“春生”这等安静的毒虫,世之罕见。
“多加留意,若有什么变化,你自己把握不准的,一定要找大夫……”说起寻常大夫,也没几个医术比小鱼儿更好,以苏樱对他的了解,花无缺定然瞒着小鱼儿呢。
果不其然,花无缺低声道:“请苏姑娘替我保密。”
苏樱不是多嘴的人,听到他的请求,唯有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