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久以前开始,花无缺就在思考小鱼儿在他生命中究竟是怎样的存在。最早,姑姑说他是他的敌人,可花无缺对小鱼儿并不在意,除却那莫名其妙的追杀,彼此之间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而今他回想过去,总能想起那片小溪流淌的花林,想起枝头晃动,花瓣飞扬,想起小鱼儿说要与自己做朋友,直至这一天,他才渐渐看清他。
小鱼儿是他的手足、是他的半身、是他生命中最无法割舍的人,失去他,花无缺不知道未来还能怎样活着,所以当他听到用一千日换五日,竟然有些高兴,随之而来的心绪,是不甘心。这么久的抗争和坚持,在命运的重压下,终难两全。
秋华得知解毒始末,抚着花无缺肩头泪眼蒙眬地看了他许久,泣不成声,“过了这个新年……你才……才刚刚十八岁呀!”
度过最初几天,花无缺已无伤感之意,唇角噙着淡淡的笑,告诉她:“我已经失去父母,失去恩师,不能再失去小鱼儿。”
秋华哽咽道:“这样的事,你怎么一声不吭呢?为什么不让我来救他,我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您知道的,无论是我还是小鱼儿,都不会同意的。”
秋华心头如刀扎一般,泪水怎么也止不住,“那江公子怎么办?他要是知道你……他会心痛死的!”
花无缺起身行了个大礼,“求姑姑替我保密,不要向任何人提及,等时机成熟,我会告诉小鱼儿的。”
木已成舟,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守住秘密,免增烦扰。秋华隔着水色凝视他模糊的脸庞,缓慢地点了点头。
花无缺缓缓站起身,用帕子为她拭泪,“您别哭了,一会儿小鱼儿回来看到,我解释不清。”
但小鱼儿并未回沧澜居,而是重新搬回了重华殿的厢房。在双方心照不宣地默契下,他们同床共枕四个多月,如今小鱼儿主动挑破又被花无缺按回原点,那么一切都要重置归零。
正月初一,他们收到了燕南天的回信,信中写明燕南天得知小鱼儿逃脱劫,甚为欣喜,盼诸事了却,方可一聚。
花无缺写明近日事宜和新年问候,待小鱼儿洋洋洒洒写满两张纸,才一起塞进信封寄出。
*
冬去春来,中原大地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也是绣玉谷百花争艳的好时节。
二月时,二十三名姑娘离宫归家,移花宫只剩六十七人。
花无缺给比邻的友派下了帖子,请至移花宫一叙。说是“比邻”,其实都远在百里之外,这八张帖子里,有六张回复会按时到场,另有两张回帖表示了谢意,意思是不会来了。
三月二十五,六派大侠陆续赶至移花宫。最早来的是蜀地的青云教,青云教与移花宫极为相似,门下皆为女子,这次来赴会的是副教主邱书南,青云教素善制香,她所到之处,香味幽远,经久不散,丝毫不输于绣玉谷的天然花香。
与她同路的峨眉神锡道长首徒晁恒。峨眉派虽无女子,但神锡道长和花无缺小鱼儿素有交情,命徒弟走一趟,也能表明峨眉的态度。
接着是昆仑派疾风堂主范晔和微雨堂主岳水心,据说二人是表兄妹。恶人谷也在昆仑山附近,那里的恶人们对这样的名门正派唯恐避之不及,故而小鱼儿和昆仑派当了那么久的邻居,只听说过掌门姓甚名谁,其余一概不知。
随后到的是玄鹰派关长老、沧海门周门主和丹阳宗卞长老。
一行人中,邱副教主、微雨堂主和周门主都是女子,对移花宫最感兴趣的,也是她们。
除此之外,移花宫还迎来了最出乎意料的客人——铁心兰和十位慕容氏少女。这些姑娘们才十四五岁,花一样的年纪,天赋高底子好,将来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直言是来移花宫拜师学艺的,不学成绝不回家。
第一批姑娘都由三长老之一的秋华姑姑收入麾下,十位慕容姑娘当即行了拜师礼,齐声道:“拜见师傅!”
嘹亮的语声响彻云霄,六派子弟见到慕容氏之举,不免心向往之。
花无缺在堂中议事,小鱼儿一个闲人,又许久未见铁心兰,倒有几分久别重逢的喜悦。
“人家来拜师,你来做什么?”
铁心兰哼道:“我也来学艺,顺便替苏樱瞧瞧你死了没。”
她和苏樱待得久了,语气竟越发相像。小鱼儿立刻回敬道:“那你看见了,我小鱼儿福大命大,她注定要失望。不过,你来学艺?”
几年前铁心兰就对小鱼儿说过移花宫是武林圣地,如今宫禁一开,她自然一马当先。
“技多不压身嘛——”
“凭我们的交情,何必这么麻烦。”小鱼儿背着手,做出一副老成模样,“你直接认花无缺为师,喊他一声师父。”
听起来有理,但仔细一想,背后另有深意。铁心兰道:“你拐着弯占我便宜!”
小鱼儿抖抖衣袖,毫不掩饰地说:“师叔而已,怎么能算占便宜。”
“燕大侠住在樱溪,我同他老人家学了几招,他还说要我与你切磋切磋,也好试试你前几个月养伤,武功退步没有。”铁心兰右手握拳,迅速向他左耳击出。
小鱼儿撒腿就跑,两人你追我赶,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段打闹的时光,眨眼间,便到了照月殿外。
从侧门进入,躲在正堂屏风后向里瞧,花无缺坐在上首,下方左右首位分别是昆仑派和峨眉派,实则论年龄资历,那些人都是花无缺的前辈。
小鱼儿心想,不愧是我哥。
花无缺的计划是,各派女弟子可以前来学艺,不必正经入门行礼,可以挂着本家弟子的名号,学艺时间最多四年,四年内学成或有别的缘由,随时可以回去,每年还有额外是探亲假。
这对青云教、沧海门、玄鹰派和丹阳宗而言,本门弟子习得移花宫的武学,实力大增,无异于天上掉馅饼。昆仑派是武林大派,本家真传已受用不尽,别家的武学对他们并没有那么大的诱惑。
疾风堂主道:“花公子决意外传本门武功,是否和邀月宫主的离世有关?”
花无缺正色道:“实不相瞒,确有关系。大姑姑之死,实乃人为,又一并害死十一位同门,去岁我已亲自手刃仇敌,告慰亡者。”
邀月死讯传出,各派暗中早有猜测,大多笃定她被另一高手所杀,人人都想知道那隐世高手的真正身份,而花无缺亲报师仇,更不可小觑。
玄鹰派关长老道:“敢问此人是谁,可是哪一方游侠?”
“他不算江湖中人,用的是不入流的手段。”花无缺用一句话将此事揭过,接着道,“去年我途经一座小城,城中民生多艰,人们食粗糠野菜,却用家里仅剩的粮食供奉神像。”
丹阳卞长老摸着半白的胡须,缓缓说道:“对神明有敬畏之心固然好,可家里人都快饿死了……一味敬神,愚昧至极。听公子口气,□□,也是**。”
“的确是**。城中土地不宜种植,生存命脉都在氏族大户手中,百姓们不能出城,外人也难进入,米价竟高至三四两一石,他们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往大了说,还有我朝实施海禁,走私出海屡屡不绝,劳民伤财。可见长期蔽于一处,有害无益,对移花宫来说,同样如此。”
晁恒道:“请公子尽言。”
“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我的本意只是保护宫中女子,大姑姑离世,移花宫已受侵扰,不如我们主动开门迎客,天下大同,风轨齐一,各派弟子学成回家,来日提及移花宫也是一桩美谈。二来,姑娘们久居宫中,秉性单纯,贸然入世恐遭小人哄骗,相信有各派精英协助,万事顺利。而且长久地偏安一隅,极易蒙蔽心智,只有见过天地众生,才能知道短缺在何处,看似是各位前来移花宫学武,实则是帮助移花宫众人参悟世俗人情。”
小鱼儿躲在后面笑道:“我哥还挺会忽悠人的。”
铁心兰疑惑道:“忽悠?我觉得花公子的话很在理呀。”
小鱼儿解释说:“你别听他掉书袋,根本目的就是为了拉别的门派下水。以后她们都到移花宫来学武,那些盯着移花宫的人就得掂量掂量,他们惹得起昆仑派、惹得起慕容世家吗?会的人越多,那些姑娘越安全。”
微雨堂主道:“花公子大义。可移花宫功法从不外传,一旦开了先例,将来移花宫的正统传承怎么办?”
花无缺微笑道:“华山、武当、少林,他们的功夫虽不算广为外人所知,但四方豪杰都有能使上几招的,毫不影响本门传承。移花宫不敢与六大派比肩,但道理总是一样的。”
微雨堂主又道:“求学之时,各派自会同心协力,但回到本门后,公子不怕她们将移花宫所学授予旁人?”
花无缺回答:“若能教与旁人,说明技艺高超,是移花宫的幸事。”
这回不需要铁心兰发问,小鱼儿就抢先说道:“他根本不在意移花宫能否传承百代。”
铁心兰小声问:“什么意思?”
“我刚才说了,他的目的只是保护现在这些姑娘。况且他师傅都不在乎,他何必费那个心思。”
铁心兰想了想,道:“我更不懂了。”
小鱼儿盘腿而坐,徐徐说道:“移花宫主是我家的仇人,对不对?”
铁心兰点头。
“那花无缺就是仇人之子,对不对?”
铁心兰似有所悟:“如此说来,二位宫主却将花无缺定为继承人,其实是将移花宫拱手让给仇人?”
“这是其一,但不是最关键的。”小鱼儿说,“她们让花无缺杀我,如果我死了,真相大白,花无缺还愿不愿意当少主?如果他败了,移花宫没了少主,她们还能再培养一个‘花无缺’吗?真不明白她们到底要干什么。”
诸位客人低声议论片刻,荷露呈上契约细则,晁恒看过便道:“公子竟不担任宫主一职?”
花无缺的回答和先前告诉小鱼儿的一样。
武学一直是青云教的短处,如果习得移花宫武学,会让她们实力大增,邱副教主对此行甚为满意,将整篇细则通读两遍,问道:“这‘束脩’是什么意思?”
花无缺笑答:“字面意思,中原开封的私塾有多少束脩,诸位也交多少。”
是真话,听起来又像玩笑,让这场议事变成寻常交际,场面轻松不少。各派长老收好文书,随宫女回客房休息。
晁恒同花无缺见礼,“公子的好意我已知晓,回到峨眉告知师父,他老人家会尽力劝说蜀地各派。”
花无缺回礼道:“多谢,替我向道长问安。”
不一会儿,微雨堂主去而复返,实则她并未走远,只待众人离开,单独问了花无缺一个问题。
“我知道,公子今日说这么多,都是为移花宫寻求庇护,假如无人答应,你会怎么办?”
昆仑乃六大派之一,不可能瞧不出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的心思,未在人前挑明,想来会认真考虑花无缺的条件。
花无缺拱手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即便无人相助,晚辈相信移花宫也能凭真本事立足。”
微雨堂主笑了笑,语气和缓:“有公子你在,移花宫永远不会有孤立无援的一天。”
她走后,大堂重归静谧,似乎能听见屋外落花的声音。花无缺对着屏风后映出的影子,叹气道:“别躲了。”
铁心兰双颊薄红,歉疚地笑了下;小鱼儿一脸坦然,混不在意听墙角是不好的事。
“燕伯伯教了她几招,我们正比试呢,打着打着就到这儿了。”他说,“你们移花宫上下,还有我不能听的事吗?”
花无缺说:“当然没有。”
小鱼儿推了铁心兰一把,“你徒儿。”
铁心兰吓了一跳,连忙摆手,“没有没有,你别听他乱说。”
花无缺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何必麻烦,铁姑娘需要什么,直接开口便是。”
铁心兰无须格外优待,见他们郑重其事的样子,哭笑不得道:“我来学艺的,什么都不需要。”
“那你快去挑房间,去晚了向阳的房间可都被挑走了。”
小鱼儿把铁心兰“请”出去,着实有几分私心。只因一瞧见她,就会想起花无缺拒绝自己的事,忍不住猜测花无缺是否对铁心兰余情未了,毕竟他们同行两年,怜星宫主也曾暗中帮助他们,在外人看来,那二人确实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铁心兰离开,大堂只剩他们两人。先前花无缺总在忙,彼此相见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心事了却大半,一种奇怪的氛围突然萦绕在二人之间,小鱼儿抓耳挠腮,问道:“他们会听你的吗?”
花无缺道:“别的都好说,我对昆仑派实在没什么把握。”
“放心,你想做的事都能做成的……好兄弟。”小鱼儿以为能装作洒脱,殊不知,这般只会让彼此更添愁思。
花无缺苦笑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