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陆玄所言,姑娘们喝了小鱼儿的解毒汤药,皆出现了或轻或重的后遗症。
三天眨眼而过。绣玉谷口,花无缺将解药交予荷露,叮嘱她尽快给姑娘们服下。小鱼儿回身指了指身后几辆板车,“那五人给你带来了,你可以带他们回城,也可以就地安葬。”
陆玄一抬手,三名随从拉着板车驶向山谷深处,让他们入土为安。
无双城一派能悄无声息害死移花宫那么多人,解药也不能尽信,花无缺便问陆玄以何担保。
陆玄从车中拿出一只鸟笼,里面有只通身灰白的鸟儿,“这是我们无双城送信的鹁鸽,比普通信鸽飞得更快、更轻巧敏捷,不论多远都能送到。如此,二位公子可以放心了。”
同移花宫众人告别,一行人踏上前往无双城的路途。陆玄并五个随从除了行装之外,还有两大车采购之物,据说是药材、干粮、布匹和种子。自移花宫内抢夺的财宝,已被城主归城时带走了。相比之下,小鱼儿和花无缺一人一个包袱,轻装上阵。
几人立场敌对,横亘着十几条人命,一路气氛不甚轻松。小鱼儿放缓速度,等着后方马车赶上来,坐在马背上隔着一道车帘问:“我瞧陆兄装束与众不同,你不是汉人?”
陆玄稍稍撩开帘子,道:“我是汉人,我妻子是彝族人。”
“陆兄不会武功,出门在外更该小心谨慎,在汉人地界打扮得如此醒目,该说你心大呢,还是该夸你们伉俪情深?”
陆玄道:“多谢江二公子提醒,我会注意的。”
“江二公子?这称呼倒很新鲜,就是太生疏了。”
马车里的人大笑道:“这一路时日还长,请江兄多多关照。”
身为无双城大祭司,陆玄在生活上从未受过苛待,出门在外,吃住也尽是最好的,每过一城,都要包下最大的客栈最好的房间,做事亦不避开他们,极尽“地主之谊”。
他不仅花钱大手大脚,还尤爱凑热闹,各地的集市庙会杂耍都要赶上前一探究竟,不像奉命在身,倒像是出游。陆玄不着急赶路,小鱼儿自然不会催他,每天跟着吃喝玩乐,好不惬意。花无缺散心一场,心情舒畅不少,至少在抵达无双城前,不必想那些不愉快的事。
每月初一,庙会大集,他们途经的小城人口不多,尽数聚集在土地庙前,也是茫茫人海不见尽头。陆玄排队跟随人潮进庙,恭恭敬敬地俯首三拜,让随从添了二十两香火钱。花无缺不太喜欢这般人多的场合,小鱼儿凑过两次热闹就对这类事无甚兴趣,待百姓散去,几人才在城门口等来满头大汗的陆玄。
花无缺亦忍不住问道:“大祭司很崇敬神佛?”
车中有些闷热,陆玄牵过随从的马,同他们并驾齐驱,“也不算。只是从我爷爷起,我家三代祭司,职责所在,多见一些没坏处。”
小鱼儿道:“听十五说,你家和城主府有亲,那么莲婳本家姓陆?”
陆玄回头瞥了眼驾车的人,慢慢说道:“我爷爷和城主的爷爷是亲兄弟,按辈分,城主是我大堂兄。不过莲婳小姐不姓陆,暂时姓陆宇,单名一个‘蔓’字。等她的长姐蓉少主继位城主,她还是会姓陆的。”
花无缺:“为什么?”
“老祖宗的规矩。我家族本姓陆,为示城主一脉举世无双,改姓陆宇,取自三皇五帝中玄帝颛顼之子苍舒的后裔。”
“连姓氏都取自上古神,难怪要设祭司一职。”小鱼儿笑意渐冷,语气仍似闲聊般,“陆兄一向坦诚,为何要在莲婳的身世上撒谎呢?”
陆玄挑眉道:“我撒谎了吗?”
花无缺接口道:“与你见面前,我已细细问过王有德,他说他夫人在道观前捡到莲婳,你却说莲婳是被人贩子扔到彭华县的,是怎样的人贩会好心将孤女放在道观?”
“这本是城主家的隐秘事,连我也是离城前才知晓的。反正你们要知道的,说说也无妨。”陆玄沉吟片刻,诸多说辞在嘴边滚了几个来回,最终决定从头说起,“莲婳……蔓小姐的身世和一桩诅咒有关,双生诅咒。”
“其实城主还有两位弟弟,这两人是双生子。那年老城主未定下少主就意外过世,族中为继任人选争论不休。个中经过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最后查出老城主为双生子的兄长所杀,他上断头台时,弟弟放火摧毁城主府,死于乱箭之下。”
“不久就流传出一种说法,诞下双生子的家庭,会同室操戈,家破人亡,必须将双生之一交于城主府教化,但三十年来,谁都没有见过那些送到城主府的孩子,传言他们被教化后已飞升为玄帝座下弟子。”
花无缺微微皱眉:“你相信这个说法?”
陆玄沉默,却是最好的回答。
“流言肯定是城主府散出来的,谁知城主夫人的孩子竟是一对孪生姐妹,城主不忍自己的女儿经受‘教化’,让人把她偷偷带出来,途中遇到一些意外,才被王有德夫妇收养。”小鱼儿将陆玄的未尽之言猜了个□□成,语气越发坚定,“如果教化是件好事,他为什么要把他女儿送走?”
陆玄久久不语,忽然勒马停步,回到后方马车里。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话吗?”小鱼儿骑在马背上,歪了半个身子同花无缺说悄悄话。
“是真话,但没说完。他对我们有所隐瞒也在情理之中。”花无缺托住他肩膀,若小鱼儿只顾着说话,不留神摔下马,被无双城六人看见,定要懊恼个没完。但那场景稍稍一想,花无缺便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如春风化雨,冰雪尽消。
小鱼儿调侃道:“你笑了。虽然咱们是出来办正事的,散散心,感觉好多了吧?”
花无缺一听就知道他又在提那天晚上的事,耳根一点点泛起薄红。他极少在别人面前表露心绪,纵然小鱼儿与他亲密无间,想来还是不好意思。
“你说,陆玄将行程拖得如此缓慢,究竟有何深意?”
小鱼儿笑了两声,“哪有深意?我瞧他就是爱玩罢了。”
花无缺疑惑道:“他的五名护卫,武功实在稀松平常,拖延这么久,竟不担心我们对他不利?”
小鱼儿无奈道:“你看他有一点点担心的样子吗?堂而皇之地拉了两车货物,万一遇上劫道的,说不定还让我们替他出头。”
花无缺问:“如果真的发生了,你会袖手旁观吗?”
“无双城和我们有仇,我巴不得他们被抢个一干二净才好。”小鱼儿想了想,又摇头道,“不行,不能这么早。如果他们真的没钱了,后面的行程还得你破费,花钱养仇人,太憋屈。”
花无缺注视他良久,微微笑道:“遇见路大侠那天,住客栈时,你怎的不这般为我着想?”
那日他们刚成为朋友,关系仍然微妙,饭钱和两间“天”字号客房的钱,都是花无缺出的。
小鱼儿毫不在意,甚至颇为自得:“这个问题,我可以借欧阳丁当兄弟的名号来回答。第一,宁死不吃亏;第二,拼命占便宜。”
花无缺道:“如你所说,接下来我要多加留神了,可不能让他们占了便宜。”
*
无双城位于云贵交界,分属水西宣慰司,山峦重叠,河流纵横,各种峡谷岩洞,景色各异。站在中间石阶之上,俯视湍急的江水,浩浩汤汤,浪花层层叠叠奔腾至远方,此时正值夕阳西下,遥遥望去,碧波金滔,美不胜收。
花无缺眺望着自然绚丽之景,不禁吟诵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此情此景,唯有滕王阁序中的场面可堪比拟。”
小鱼儿拢了拢衣裳,附和道:“这里比移花宫冷得多,确实挺像秋天的。”
他伸出手,几颗细小的水珠落入掌心中,而这处礁石的斜下方,陆玄站在江岸围栏边,浩荡的水流打湿了半身衣裳。
小鱼儿闲来无事,又开始和路玄套近乎。
陆玄抬头张望,双唇一张一合,他没有内功,话语全被嘈杂的水声掩盖,无奈之下只能从后面山道上来。他原先站的位子瞧着离小鱼儿他们很近,绕路而行却要过许多石阶,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才登上来。
“此地离无双城只有一天半的车程,离家越近,你该归心似箭才是。”
陆玄:“世间还有一词,是‘近乡情怯’。”
殊不知,外出办事归家,实在没什么好情怯的。
“实则是我从未离开过无双城,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不若趁此良机看遍河山,回家也好说给我母亲知道。”
小鱼儿问道:“大祭司不能出城?”
陆玄说:“不只是大祭司,而是全城百姓都不可轻易出城,必须有城主府的出关令牌。”
花无缺道:“我朝海禁甚严,有朝廷把守,尚且走私不断,无双城如何能阻止百姓出入?而且各城之间总有贸易往来,行商者入城后也不许离开吗?”
虽说江湖不问政事,但他在江南各地行走两三年,江南又离海关不远,听了不少官场闲话,个中关系也能揣度一二。
“无双城背靠山谷只有两处城门,防守难度极小。所有对外交往皆由城主府和高氏、杨氏、罗氏管辖,街上的商铺除了极少数城中百姓自己所开,便是他们三家的。”
花无缺道:“这样一来,百姓们日常生活都被三家所掣肘,朝廷也不管吗?”
小鱼儿率先道:“只要交够钱,朝廷费那个心力做什么。”
陆玄面色渐沉,说话也毫不避讳:“如果城主是皇帝,他们就是皇帝身边那些张牙舞爪的狗!”
花无缺:“所以你想改变这一切,只有担任城主,取而代之。”
跟随陆玄前往无双城,本质是花无缺一意推动的,默写秘籍交换解药,并不需要这般长途跋涉,花无缺的本意是寻仇,而陆玄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站在他的立场来看,答应带他们回城,无异于引狼入室,可他偏偏答应得如此爽快,目的只有一个——借刀杀人。
陆玄怔忡地望了他们片刻,大笑:“少主体弱多病,没几年可活,蔓小姐不懂治城之道,论远近亲疏,怎么都该到我了!”
“那就祝愿我们合作愉快。”小鱼儿朝他挥挥手,携花无缺跃至正下方平滑的巨石上,再一提气,眨眼间双双回到峡谷道口。
陆玄上来不多时,不会武功,又得费一刻钟时间下去。想明白其中关窍,他攀住身旁的枯枝,扯着嗓子声嘶力竭:“你们刚才为什么不下来!”
小鱼儿双手拢在嘴边,回答:“我们没叫你来,是你自己上去的!”
*
又不紧不慢地行了一日,六月十八,几人终于抵达无双城入口。
城门由巨石打造,巍厚重古朴,匾额上烫金写了“无双”两个大字。门前重兵把守,随从递了祭司的牌子,小鱼儿和花无缺各自拿到一块身份铭牌,才被放行入城。外来人入城就要拿这块牌子,将来凭它出城,当然,若有人借机行商,那是万万不能的。城中每一户每一摊都登记造册,城主府府兵不时巡查,稍有偏差,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这些规矩传了几代,周遭府衙都知晓无双城的保守自封,渐渐地不大有游人借道此城,他们是今年无双城第一对外来客。
入城不远有座寺庙,名为白马寺,远不及洛阳的白马寺香火鼎盛、佛塔林立,只一处主院两处偏院禅房,僧人屈指可数。
陆玄照例进庙参拜。见花无缺下马直入大雄宝殿,小鱼儿也跟了进去。四周寂静,檀香清幽,如来佛像镇在殿中,令人心生敬畏,心绪也逐渐安定下来。
等花无缺将寺中殿宇认真拜过一遍,将要离去,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喊道:“施主请留步。”
一回头,胡须花白的住持师傅迎上来,合掌一拜。二人回礼,道:“师傅有何见教?”
住持对花无缺道:“老衲瞧施主眉宇忧愁,近来遭受打击,有些失意。”他自佛衣中取出一条楠木手串,“这是老衲闲来手制,在佛前供奉了九九/八十一天,今日赠予施主,可为施主安定神魂,逢凶化吉。”
花无缺几番推脱不下,说应付予报酬,住持便道:“公子有心,就刺一滴血在珠串上,成全它的缘法吧。”
花无缺如法炮制,鲜血滴在平滑的珠子上,瞬间消失不见,小鱼儿顿感诧异,又听住持道:“万事皆有因果,人生八苦,去留成空,缘起缘灭,自有天意。”
花无缺双手合十:“请师傅赐教。”
住持叹道:“答案就在眼前。”
小鱼儿听得“去留成空”,霎时有不祥的预感,“就在眼前?什么意思?”
住持不答,却对他说了另一句话,显然意思直白许多:“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施主莫要强求,勿要自扰。”
小鱼儿心头猛地一跳,想起那些午夜梦回间纠结缠绕的情绪,反驳道:“不试过,怎知是强求?”
住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转身入内。
赵·小鱼儿·敏:我偏要勉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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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