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应山距彭华县还有六十多里,赶不及一日来回。花无缺耐着性子等了一夜,天一亮便单枪匹马赶往陵应山。绣玉谷全域几乎都是移花宫的管辖之地,寻常没有闲杂人等出入,此刻时辰又早,鸟雀尚未自梦中苏醒,山道间疾驰的马蹄声显得格外清晰。
刚出绣玉谷,进程的岔道口前,老树下拴着一匹高大健硕的汗血马,马尾一扫一扫的,似乎停留了有段时间。
是移花宫的马。
花无缺勒住缰绳,高处树梢传来慵懒的语调,“花大公子贵人事忙,那么早就出门了——”
花无缺仰头望着枝头垂下来的衣角,难掩诧异:“你怎么在这儿?”
树梢上的人冷哼一声,便有“暗器”破风而来,花无缺挥手一挡,那些树叶轻飘飘落了地。同时眼前人影一闪,小鱼儿已坐在马背上,横眉冷目,“昨晚荷露荷霜从王家村带回来一个人,为什么不告诉我?”
花无缺凝注着他,叹道:“这是移花宫的事。”
能有一个人坚定地与自己站在同一线,是莫大的幸运。但花无缺不愿为了心里那点慰藉,让他卷入未知的危险。
小鱼儿看到他腰间挂着的碧血照丹青,大声质问:“是移花宫的事不错,但你是我什么人?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几次三番说不干我的事,是打心底没有把我当成亲人,还是担心我会对移花宫不利!”
一番好意被如此曲解,任谁都无法接受。花无缺紧锁眉头低斥道:“江小鱼,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吗!”
小鱼儿没有回答。他们尚且是仇人时,都能生死相托,更何况如今他们是彼此唯一血脉相连的至亲。小鱼儿懂得花无缺的对他的隐瞒和回避,正因懂得,才要打破这层屏障,未来移花宫不知有多少风雨,花无缺放不下肩上的担子,他可以陪他一起担,唯独忍受不了他将他往外推。
“你执意如此,我也无话可说。”
花无缺一夹马腹,飞快地往陵应山方向去,小鱼儿立刻调转马头,紧随其后。
陵应山是座僻静小山,最高峰也只有六十丈,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此刻已近午时,可见远处袅袅炊烟。
留信的人未言明陵应山何处,二人便先向主峰去,登主峰有两条路可通,一条在西,一条在北,北面这条路是农夫们上山摘果砍柴时辟出来的,不仅狭窄还被灌木掩盖,外来人发现不了,只能走西面。
果然在西面路口,站着三位樵夫打扮的人,面容整肃,其中两人眼神锐利,是练家子。
唯一不会武功、穿青灰麻布衣裳的人上前道:“是江无缺和江小鱼公子吗?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请跟我来。”
其余两人将马儿牵去喂食,他们跟在那人身后,花无缺握着剑一刻不敢松懈,小鱼儿张望四处美景,不时和领路人搭话,如踏青闲游一般。
“你叫什么?”
“公子唤小人‘十五’就好。”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因为小人生在正月十五。”
“上元节?”小鱼儿笑道,“真是个好日子。”他瞥向身侧的花无缺,花无缺则目不斜视望着山腰处的竹楼,那里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小鱼儿又道:“十五兄,能否透露你家主人的身份?一会儿见了他也好说话。”
十五并不轻易上钩,只说:“我家主人很随和,您不必担心。”
再过一盏茶稍多些的时间,到达山间竹楼。山里不适合居住,这楼是临时盖起来,从外面看倒也精巧雅致,碰上雨天却不大好受了。
他们随十五进入庭院中,见到了王有德口中戴黑帽、衣服花花绿绿的男人。那衣裳由大块大块的色彩拼接而成,乍看十分粗陋,实则针脚细密,有规有矩,衣裳料子还是羊毛的,根本不是普通的他族百姓能承担的。
他很年轻,约莫二十几岁,一副英朗长相,右臂抵在胸前,鞠躬道:“鄙人无双城祭司陆玄,见过二位。”
花无缺打量他一番,问道:“你和莲婳是什么关系?”
陆玄淡淡一笑:“鄙人和莲婳小姐没有关系,她是我们城主的爱女。”
小鱼儿:“城主?”
“小姐和家人意外失散,被人贩子带到了彭华县,城主辗转多年几番打探,才打听到小姐被王家村的一户人家收养,后又投身移花宫。”
小鱼儿挑眉道:“你们城主为了找回女儿,闹了这么大一场?”
陆玄道:“邀月宫主手段狠辣,莲婳小姐要想平安脱身,自然要费一番周折。”
“杀害那么多无辜女子,抢走书籍财物,也是贵城主计划的一环吗!”花无缺眸中冷意如霜,他向来以礼待人,可这“礼数”也得分情境。
陆玄微微垂首,道:“城主说,小姐在邀月宫主手下吃了不少苦,拿些东西略作补偿。让小姐在她们的饭菜里下药,目的就是让她们无力抵抗,暗卫们拿东西顺利些,也好让小姐假死脱身。”
花无缺听他说完,面色铁青:“请问贵城主用的是什么毒,竟然能悄无声息地杀死我大姑姑?”
陆玄脸色发僵,许久才接上话:“邀月宫主死了?”
小鱼儿嗤笑:“你们无双城做的好事,别告诉你不知道。”
陆玄摇头:“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我和小姐听到的都是,那药能让人沉睡一阵子。”
小鱼儿:“这么着急替你家小姐撇清关系?”
陆玄无奈:“我和她不相熟,没必要替她遮掩。”
花无缺语声冷冽:“你留下书信约我们来陵应山,究竟有什么目的?”
陆玄对花无缺深施一礼,毕恭毕敬,“无双城愿意交出解药,作为交换,请江公子默写出移花心法。”
花无缺紧抿着唇,沉默不语。
小鱼儿明白他的意思,出了人命才来谈交易,天下岂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无双城想要移花接玉的秘诀,怎地不问你们莲婳小姐,莫非她学艺不精,连几招几式都写不下吗?”
“小姐虽有移花宫弟子的名头,但她一直在厨房行走,说难听些,就是个烧火丫头,武学造诣怎比得上少主?而且,城主想要的不只是移花接玉的秘诀,还有内功、剑法。”
此话一出,连小鱼儿都不知该说他们太天真,还是太大言不惭。花无缺冷静思索片刻,回道:“还有五名暗卫停在雨霖阁,难道你不希望他们回到故乡吗?”
“当然希望,如果你不愿意放他们,我也没有办法。”陆玄十分无所谓地说,“反而是移花宫,你无法眼看着几十位女子平白受苦吧。”
在他心里,无双城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一方。
花无缺:“你怎知我们一定需要这份解药?”
陆玄毫无惊讶之色。出城前,他们已将移花宫相关的人和事打听得一清二楚,江小鱼和江无缺,是江湖新一代风云人物,若他们真的面对困境束手无策,才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那药里有一味无双城特有的乌雪草,即便你们有办法解毒,还是会有乏力、头晕、咳嗽的后遗症,拖得太久,可能会变成肺痨。”
话音刚落,带着劲风和杀意的剑瞬间抵在他脖颈处。从前小鱼儿和花无缺的几次接触,花无缺口中说着要杀他,实则没有多少杀意,若他那时的杀气有此刻的八成凌厉,小鱼儿只怕已死了数十回了。
“阁下的祭司身份,应当足以交换解药。”
陆玄举起双手,笑了笑:“祭司的身份听着高贵,其实每天观星占卜,只是个吉祥物罢了,换个人照样能做。”
小鱼儿紧紧盯着花无缺的手,僵持了半晌,花无缺收剑入鞘,“我答应你的条件。”
陆玄愣了愣:“当真?”
花无缺出人意料地说:“但我要见到你们城主,才能默写。”
小鱼儿的眼珠轻微转动了两下,“你要去无双城?”
花无缺道:“我必须亲自讨要一个解释。”
劝说的过程比陆玄预想的要轻松,然而凡事太过轻易,必有古怪,可陆玄本就是奉命而为,他们到了无双城后如何,都是城主府的事,与他无关,他也不必担个办事不力的罪责。于是拍板道:“既然如此,三日后出发。这处竹楼还需费些时间拆除。”
花无缺:“解药呢?”
“三日后,绣玉谷入口,我会亲自奉上解药。”
马儿被照顾得很好,吃饱喝足,又能撒开蹄子千里驰骋。过彭华县时,小鱼儿牵马入城,在门口的摊子前要了两碗馄饨。
花无缺一言不发坐在对面,看他狼吞虎咽的吃相,自己也跟着动筷,一口汤都没剩。
“花无缺,我……”上马之前,小鱼儿拉住他手中缰绳,欲言又止。
花无缺叹息一声,“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先赶路吧。”
二人马不停蹄赶回移花宫已是戌时,花无缺同几位大宫女说了无双城和陆玄的事,从汤池沐浴回来,在重华殿外遇到秋华。
他有些诧异:“姑姑,您找我?”
秋华道:“我找江公子。上次他托我找寻月奴的名册,我试过了,没有。也许是宫主当年……把它销毁了。”
名册里记录了宫女们的原名和家世来历,一旦失散,就再也找不到了。
“那……您有没有听她提起过她的本名,或者和家人有关的事?”
秋华和花月奴共事已是近二十年前的事,这些细枝末节,一时难以回想起来,说过些时日给他答复。
回到沧澜居时,小鱼儿也在,此刻终于能静下来,好好谈谈那句“回去再说”。
花无缺轻轻咳嗽一声,道:“刚刚碰见了秋华姑姑,她说名册找不到了。与母亲有关的事,等她想起来再告诉我们。”
小鱼儿点头,看着他在小青石桌边落座,和自己半臂之隔。
“哥,对不起。”他微微垂眸,第一回在同花无缺说话时感到紧张,“我在绣玉谷外等了你大半宿,又困,又听你说那种话,一时情急才……也不全是我的错。”
小鱼儿惯是这样的人,一面为口不择言而歉疚,一面不断地给自己找回面子。花无缺也认真思虑过这几日的情状,小鱼儿做得很好很体贴,就是因为这番周到,才让他生出许多犹豫顾虑。
“你说的对,我也有错。我一味担心连累你牵扯你,却忘记那样做太生疏,你我至亲,不必说这些。”
小鱼儿闻得“至亲”二字,立时心头一暖。打小得知身世那日起,他就没奢想过还有亲人在世,一个血脉相连、永远割不去斩不断的亲人。可现在,他所希望的就在眼前,是让他慢慢懂得“士为知己者死”的花无缺,是令他说出“死在他手中也很好的”花无缺。
可那个人偏偏是花无缺,“至亲”从花无缺口中说出,又让小鱼儿无端有些失落,明知现在不是想这些事的时候,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
“对啊,我们是兄弟,你是我哥……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三日后出发去无双城,我想……”花无缺忽然紧紧握住小鱼儿的手,试图从对方掌中汲取一些力量,“我想替大姑姑报仇。”
从他向陆玄提出要求时,小鱼儿就已猜到他的想法,此刻没有半分意外。
“好,等我们见到无双城主,弄清楚事情经过,想杀谁都听你的。”
花无缺不禁动容,想到他和故去双亲,心头更是酸涩难当,“我对不起父母,我是个不孝子。”
小鱼儿微微一怔,苦笑道:“江别鹤父子还好好地住在顾家庄园呢,我也是个不孝子。”
“不,不一样。我非但没有为二老报仇,无法割舍移花宫的一切,还为她们服丧、寻仇……”花无缺拼命稳住心神,眼泪仍不由自主地滑出眼眶。
他只在收到邀月死讯那天暗自垂泪一阵,回到移花宫后要做姑娘们的主心骨,更不能在众人面前失态,唯独此时他才是他自己,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小鱼儿倾身拥住他,轻抚着肩头。花无缺收拢双臂,泪水染湿了对方一片衣衫,“所以今天早上你说那些话时,我有些怕……小鱼儿,我怕你真的是那样想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鱼儿轻声安抚道:“一码归一码。看顾移花宫,为邀月宫主报仇,是为了报答她们的养育之恩;至于家仇,她们都死了,我们还能去地府砍人不成。我不怪你,爹娘也不怪你。”
花无缺尚自迷茫:“真的吗?”
小鱼儿道:“当然。移花宫是你的家,替家人出头无可厚非。假如来日恶人谷有事儿,我也要去看个热闹的。”
花无缺埋在他肩头平复许久,抬起头道:“突然想喝酒了。”
小鱼儿笑道:“我陪你喝。”便立刻起身去大厨房拿酒。
移花宫规矩森严,不常喝酒,除了宫主闲来酿酒埋在树下,一应由大厨房采买备在库房,需要时再取。小鱼儿拿来两坛上好的玉堂春,和花无缺喝酒赏月,但他昨晚几乎一夜没睡,又奔波一天,被酒劲一催,眼皮直打架,没聊多久就趴在桌上睡了。
花无缺将他扶到床上,自己躺到屏风后的软榻歇息。屋里还弥漫着玉堂春的香气,他闭着眼睛,心底一片清明。
堪堪入睡时,猛然回忆起初九那日邀月出关,是为了给怜星祭酒。而移花宫所有的酒,都存在大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