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倒在坚硬的石板路上,大片的鲜血染红了白甲,阿穆格掀开他的面具,忽然狂笑起来:“装神弄鬼罢了,世间根本没有神明!没有神明!”他将那面具掷得粉碎,大喊:“薛泠,你的杀手已经死了!出来吧!”
女扮男装的薛泠举着火把,慢慢从花园一角走来,神情镇定得几乎冷漠。
阿穆格道:“你派人杀我?”
薛泠道:“你伤害了我的亲人。大娘、大姐,还有我爹娘,都是你害的,不是吗?”
“是我做的,但我都是为了你娘!”阿穆格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只要我当上了阁主,我和丝萝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阿淙就是少阁主,你依然是天一阁的小姐……这样不好么?”
“为了我娘?”他的话是那么虚伪可笑,薛泠却已恨不得捅他千百刀,“给我娘下药陷害她,也是为了她好?如果不是二哥放她离开,我娘早就被处死了!”
“那是她自找的!如果不是她说受够了遮掩苟且,我为什么要费尽心力谋划阁主之位?结果为了两个不想干的人,她让我去死!”
薛泠质问道:“是么?可在事情败露前,你就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东堂主了,我娘只是你为了自己的野心找的借口罢了!”
无论阿穆格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两句话就撕开了他的假面,戳中他内心的阴暗处。阿穆格凝注她许久,叹道:“你要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来人!”
片刻,他麾下的弟子亲兵鱼贯而入,无声地围住园子,队首的两人捆着人质站在阿穆格身边。
其中一个是乔夫人,另一位是原该在禁闭室的薛淙,他们身后,跟着薛泠的贴身侍女阿舞。
薛泠看到他们三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出卖我!”
阿舞脚一软,匐跪在地,泣不成声:“我爹爹娘亲都在东堂主手下做事,我不敢、不敢不听他的……”
阿穆格抽出亲卫的佩刀扔到她脚下:“去杀了你爹和你那个病秧子大姐,二换二,不亏。”
乔夫人看着女儿,拼命摇头,她被堵了嘴,只能从嗓子眼发出嘶吼声。薛淙亦被人死死按住,呜咽不止。
薛泠含泪看了眼母亲和哥哥,沉默良久,捡起刀,说:“如果我做到了,你能保证放过他们吗?”
“当然,我和你母亲是夫妻,你和阿淙,我也对你们视如己出,我们才是一家人。”阿穆格戴上了微笑的假面,和声和气。
“可惜,我不想和跟你做一家人!”
薛泠握紧长刀,举步朝他颈侧挥去,她动作太急又无章法,对手虽然被小鱼儿消耗体力受了内伤,武艺仍高数筹。
阿穆格掐住她的脖子,似是愤怒又似是悲哀:“用我教你的功夫来杀我,真是好样的。”
薛泠扳着他的手腕,双目圆睁,断断续续道:“你已承认……所有恶事,大家都……听到了,三朵神……会惩罚你……”
阿穆格松手将她甩到一边,大笑道:“三朵神?你是说这个死人吗?神明已死,何来神明!”
“你错了,既是神明,如何会死。”
青年男子的声音回荡在花园里,本已死去的“三朵神”忽然站了起来,胸口的刀痕消失得一干二净,长枪也回到他手中,周身的气势竟比先前还要强烈几分。
阿穆格颤抖地指着他,目眦尽裂:“你……你不是死了吗!”
“神明是不会死的。”
阿穆格怒吼一声,手脚并用地扑过来,誓要将他撕碎一般。三朵神飞掠而起,轻飘飘地落在院墙上,在花园里一丛丛的火光中,比画像还要崇高圣洁。
轻轻一抬手,阿穆格只觉双膝一痛,跪倒在地,一股强大的力量打在后背,迫使他低头。即便如此,阿穆格竟还想指挥他的手下,“杀……给我杀了他们!”
然而他的手下都看呆了,他们坚信只有神明才能“死而复生”,他们承受不起神明之怒,哪里会听阿穆格的命令。不知是谁先喊了句“三朵神在上”,紧接着园子里的人哗啦啦跪了一地,跟着齐声高呼。乔夫人和薛淙站在原地,很是迷茫。
原本扮作三朵神的小鱼儿从黑暗中蹿出来,打晕阿穆格,在他身上摸索一番,找到块玉牌,翻来覆去瞧了瞧,又抛给薛泠。
拿回天一阁最重要的信物,接下来的事不归他管,小鱼儿向院墙上站着的人招手,“花无缺,你还不下来吗?”
众目睽睽之下,花无缺来到小鱼儿面前,温柔地微笑注视他。他们容貌相似,又作一样的装扮,在夜色中分辨不清。
薛泠母女兄妹团聚,劫后余生,自是欣喜不已,但再大的欣喜,也抵不上两位“三朵神”更令人好奇。
乔夫人福身道:“多谢二位相助。”
二人抱拳回礼,花无缺道:“夫人客气,铁姑娘可与您在一起?”
乔夫人回道:“铁姑娘原先是与我在一起,阿穆格的手下来找我们时,我让她先逃走……阿穆格的人没找到她,应当无事。”
花无缺暗暗记下,打算天亮之后再和小鱼儿去找人。
薛淙不及他母亲那般稳重,盯着小鱼儿胸前的血迹瞧很久,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兄台,你这儿……没事吧?”
“血囊而已,我身上塞了好几个。”小鱼儿笑了一下,“而且,就许他在衣裳里穿护甲,就不许我穿两层吗?三小姐给的金丝软甲好用得很,刀子扎进来一点感觉都没有。”
就因为身上装备太多,保暖的棉衣再穿不了,在寒风里待久了,实在很冷。小鱼儿悄悄勾了勾花无缺的手指,示意他速战速决。
薛淙见他带着伤还能活蹦乱跳,已经心生敬佩,此时将今夜的事猜测个大概,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过,你们是何时互换的呢?”
小鱼儿道:“在三小姐和阿穆格说话打架的时候。”
乔夫人抓着女儿的手连连叹气,那眼神像在责怪她行事鲁莽,应是吓坏了。
花无缺提议道:“时辰不早了,夫人和二公子也受了惊吓,不如早些休息。”
折腾这么一场,说不累是假的,薛泠拿着玉牌可以号令阁中所有人,交代完要紧事,各自散去。
小鱼儿不需要听那些,早早拉着花无缺溜出来。花无缺握着他的手,问:“还冷吗?”
小鱼儿抿嘴笑道:“好多了。你抱着我的话,会更暖和。”
花无缺被打个措手不及,愣愣道:“……还是去要一碗姜汤吧。”
他们住在外院,往返厨房有些麻烦,小鱼儿更想回屋躺着舒服的被窝里。“算了,今天怪累人的。”
花无缺依旧放心不下:“那你先回屋休息,我去厨房。”
“你怎么……”小鱼儿想他自己说的话并不隐晦,花无缺怎会在这上头跑偏?
“你再想想,我方才说了什么?”
花无缺微微脸红,虽然在当下看不清:“你让我……我都明白的。总要先回屋,我们这一身甲胄实在不方便。”
一径回房,简单洗漱过,换上轻便的中衣,小鱼儿在床上打个滚、伸个懒腰,像只慵懒的家猫。花无缺看他有趣得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拇指轻轻摩挲几下,彼此间一点亲昵的小动作,神奇地消解了一天的忧虑和不安。
小鱼儿朝他眨眨眼,提醒他路上说的话,只见花无缺低下头,俯身慢慢靠近,发丝落在颈边有些痒,他垂下眼帘,心砰砰直跳。
鼻尖相触之际,花无缺忽然停了下来,转而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小鱼儿侧躺着抱住花无缺的腰,兀自笑起来:“超常发挥啊,花无缺,你怎么这么好。”
花无缺道:“我一直很好。”
他这么诚实,小鱼儿一下子不知如何应对,抬眼望着他,像是没回过神来。
只听花无缺接着道:“因为在我的身边是你小鱼儿,花无缺才是最好的花无缺。自我们相遇那天起,我都在变得更好更完整。”
对小鱼儿来说,又何尝不是呢?
他道:“因为有你花无缺,小鱼儿才是最好的小鱼儿。”
花无缺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让他松手躺好,自己也和衣躺下。“你今天也累了,早些睡吧。”
此后一夜无话。
翌日,天气晴朗,二人领着一队人马一早下山,沿着天一阁至温泉山庄的山道搜寻一遍,都不见铁心兰踪迹。日到中午时,薛泠的长随来报信,说铁心兰回来了。
匆匆赶回天一阁,铁心兰和薛泠正坐在堂中。铁心兰换了一身粉红的衣裙,捧着姜茶小口小口地喝着。见他们来,倏而眉开眼笑,像顽强美丽的桑格花。
“我逃出温泉山庄之后,在山下的猎户家借住了一晚,天亮时上山来的。”
小鱼儿问:“我们也差不多在那时候下山的,怎么没遇见你?”
“我怕遇到阿穆格的手下,绕了另一边,从后面爬上来的。”
小鱼儿瞧见她手上的伤痕,知道她必定历经一番艰辛:“好姑娘,你太厉害了!”
所幸她受了点皮肉伤,精神尚好,花无缺放下心,转而问道:“东堂主的事,三小姐打算怎么办?”
“还需与大姐二哥商量,再由阁中长老一同公审。”薛泠看向小鱼儿,似笑非笑的,有些奇怪,“只是不论定下什么处罚,师父……阿穆格都无法实行了。”
小鱼儿道:“难道他?”
“昨晚下了暗牢,他的情况就不太好,大夫说他内伤很重,逞强耽误太久,以后连下床走路都难。”
小鱼儿轻哼一声,有些得意:“我还以为他的盔甲有多坚固,原来是会装啊。”
按照计划,小鱼儿要假装失败被他所杀,这样才能让阿穆格放松警惕,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所行,而后再演一出神明“死而复生”的戏码。
与他过招时,小鱼儿发现他比想象中更厉害些,下手没太留情,那些招式虽被盔甲挡了去,却也结结实实伤了他。也幸好阿穆格装得一副游刃有余,他们的计划才能继续。
如今他身败名裂,落下残疾,比死亡更痛苦。
铁心兰喝完姜茶,道:“乔夫人还好吗?虽然你们……但我在木屋的那些日子,她很照顾我,昨天也让我先逃的。”
提起母亲,薛泠忽的一顿,神情黯淡下来:“她很好,但她已打算在白云观修行。”
阿穆格已不是威胁,昨晚的事一传开,天一阁里少不了风言风语,白云观远离是非、修身静心,对乔夫人而言是件好事。即便如此,母女分离总是伤心的,个中缘由还需薛泠自己想明白。
随后薛澜和薛淙来过,带着一匣子金银珠宝,小鱼儿拿了块银锭子,又给花无缺挑了个扇坠。什么都不拿,别人会不安。
薛泠和薛澜铁心兰是女儿家,另有赔礼,她们不必说,谁都不必知道。
天一阁的亲卫将三人送至玉龙雪山的出口,小鱼儿和花无缺陪着铁心兰到几里外的驿馆,打马调头回了雪山。
他们要去的地方,正是殉情谷。殉情谷原为云杉坪,纳西语称“游午阁”,意为情死之地。
将马匹拴在森林外,徒步走入,云杉坪位于雪山山菁,是一片巨大的高山草甸,覆盖了一层雪,站在中央,可见远处群山环绕,好一片林海雪原。
花无缺穿着绛红色斗篷,小鱼儿穿着玄色斗篷,是此间唯二的亮色。但与天一阁所见雪景相比,这儿景色实在普通。
好奇心最强的小鱼儿已神情凝重地皱着眉头:“原来是平坦高地,没有悬崖,那些殉情的人是用绳子在树上吊死的吗?”
“也不必说出来,”花无缺道,“死者为大。”
小鱼儿回视他,等着接下来的话。
“殉情谷,神明的救赎、祝福和来世的期许,都是人心赋予它的意义,让有情人在走头无路时,有个慰藉和寄托。”
小鱼儿望着不远处树梢上的飘带,道:“如果有别的出路,谁会选择死?”
这时,天空飘飘扬扬下起了小雪,是雪山的圣礼,也是神明的哀悼。四周那么静谧,身在其间,颇有孤身于世之感。
花无缺伸手接住雪花,细小的雪点落到掌心转瞬即逝。他感受着手掌肌肤微微的寒冷,不禁低语道:“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小鱼儿正抬头望着雪花出神,猛地听见这句,急忙捂住花无缺的嘴:“呸呸呸,雪山是三朵神的化身,有灵的,不吉利的话不许说!”
花无缺拉下他的手,微微笑道:“神明有灵,我们昨夜还假扮神明?”
小鱼儿道:“我在心里拜过了,事出有因,三朵神大人有大量,不会和我们计较的。”
花无缺道:“既如此,方才那句话三朵神也不会当真的。”
“哥,我问你一个问题。”小鱼儿拉住他的手,促狭地笑,“如果决战前一天,我让你和我私奔,浪迹天涯,你愿意吗?”
花无缺温柔地注视他,道:“我们现在不算浪迹天涯吗?”
“算啊,但是……”小鱼儿瞪眼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花无缺摇头:“我不知道,我答不上来。”
小鱼儿却说:“因为我们都不会这样做,这个问题是不存在的。不存在的问题,怎么会有答案呢?”
他想起了乔夫人和阿穆格。这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少年失散又重聚,面对几乎变得面目全非的爱人,乔丝萝人给了他两次选择,一次私奔、一次殉情,听起来那么冲动而极端,却可窥见她对一份纯粹的感情的渴望。阿穆格心中没有同等的渴望,以至最后成为怨侣。
但他和花无缺永远不会走到那一步,因为他们是最爱最懂彼此的人,哪怕相隔万里。
小鱼儿被殉情谷的氛围感染,莫名生出一些愁绪,堵得心口沉闷。
好奇心害死猫,就不该来看的。
花无缺与他心有灵犀,他在想什么,花无缺都能猜到七八分,“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不负当下。”
“当下怎么够,”小鱼儿攥紧花无缺的手,朝着飘雪的天空放声道,“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和花无缺永远在一起!”
声音回荡在山间,花无缺百感交集,连眼眶也酸涩微热。他抬手拂去小鱼儿头顶上的雪,视线交织在一起。
雪花落在他们脸颊上,融化成晶莹的水珠,宛若情人泪。冰冷的雪,刺骨的风,唯有心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