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整整两个多时辰,移花宫主都不知去了哪里。天外天除了食物和值钱的金银财宝外,旁的东西倒是一应俱全,在藏书最多的房间里有一座漏刻,时间已过三更。
小鱼儿选了一间房,床很大,整洁柔软,他在床上打了个滚,感慨道:“我已很久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床了,死在这里倒也不错。”
花无缺酒量不行,魏无牙送来的竹叶青,才喝到第一瓶见底,一边浅酌一边笑:“此处仿移花宫而建,我就将它当作移花宫,以他乡作故乡,死后勉强也算魂归故里。”
小鱼儿默了片刻,想起恶人谷。他对恶人谷,是有些怀念的,只是这怀念之情并不强烈,能不能“魂归故里”,他不在意。
拍拍脑袋将无谓的思绪赶走,对花无缺道:“你姑姑的态度好像有点奇怪,进洞前巴不得我们决斗,现在却突然不管我们了。”
“事到如今,决不决斗已经没有意义。”花无缺想到怜星对小鱼儿说的那句话,欣喜得很,“也许她们发现你实在是个很好的人,改变了主意。”
小鱼儿却不这么认为。若论洞察人心,他比花无缺高明许多,知晓像移花宫主这般偏执的人,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坚持,越到生死关头,越是疯狂地渴望实现心愿,哪怕不与花无缺决斗,她们也定会杀了他泄愤。如此反常,定有古怪,她们讳莫如深的秘密,这辈子怕是无缘知晓。
思及于此,小鱼儿起身朝着昆仑山恶人谷的方向,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花无缺看不明白,待他做完才开口询问。
小鱼儿道:“我方才向爹娘禀告了三件事。第一,我实在不孝,无法查清真相替他们报仇,请他们保佑燕伯伯莫要被江琴小人害了;第二,我很快就会与他们在地下团聚,届时再向二老磕头赔罪;第三……就是你我的关系。”
从他开始说话,花无缺喝酒的动作就慢下来, 怔忡了一会儿,低声道:“移花宫亏欠你良多,我亦然。”
这句话之后,屋子里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他们各躺在床的一边,与魏无牙周旋这么久,明明都很累了,却谁都没有睡着。
不知胶着多久,小鱼儿启开一瓶新酒,仰头猛灌一大口,道:“花无缺,我有话要和你说。”
花无缺也睁开眼,坐起身来:“好。”
“循环的时候,你说过要报答我的,对不对?那么,我接下来的问题,请你一定想好了告诉我……告诉我你的真心话,不要说好话敷衍我,就当是你的报答,行吗?”骄傲大方的小鱼儿,说这番话时居然会踌躇害怕,他在恶人谷撒下天大的谎,也没有害怕过。
花无缺见他如此郑重,某种感觉呼之欲出:“你说吧。”
小鱼儿又喝了一口酒,含在嘴里一点点咽下,却不敢看花无缺的脸,“你心里……有我吗?”
花无缺有些意外,又好像不太意外。
移花宫的人少情寡欲,他对感情,尤其对爱情最早的理解,是书中寥寥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第一次直面它,则是铁心兰的月夜相救。
那样热烈的情感,他以为自己不会有。直到江小鱼在路仲远面前救下他时,直到江小鱼在循环中毫无保留信任他时、直到他说出“同年同月同日死”时……
花无缺道:“在回答之前,我想确认一下。”
小鱼儿道:“怎么确认?”
花无缺面颊绯红,话音含糊道:“就像在石室里灭灯时那样……”
他这样说,小鱼儿心里有了谱,靠过去紧挨着他,但与在地下石室中有些不同,那时他们看似亲密,实则心神留意在别处。现下花无缺的手臂揽着他,揽得有些紧,似乎在挣扎。
花无缺道:“结拜之举,虽是试探,我却是真心的。”
听他这样说,小鱼儿一点儿都不意外,“的确是我突发奇想,放在那时却恰到好处。”
“我都知晓,可我心中总有隐约的失落,不想止步于此。我从前久居移花宫,北方的巍峨古城、南方的山川湖海、西北的大漠戈壁,未能一观,我想……我想和你一起看。”
终于,花无缺暗自松了口气,浅笑道:“现在可以回答了,我心里……有你。”
小鱼儿并非执着一个答案,哪怕对方选择不答亦无妨,然而花无缺的举动让人又惊又喜,有点难以置信。他偏头看向花无缺,烛光倒映下,对方的面容不甚清晰。
他仰头,问:“我们想的,是同一个意思吗?”
“怎么会有第二个意思。”花无缺忍俊不禁,“还记得我的第一次循环吗?铁姑娘为我们左右为难,就连小姑姑都以为我对她有情。”
小鱼儿点头:“其实我也猜测过,但我与你相处发现,不是我想的那样。”
只听花无缺接着道:“我欣赏铁姑娘的人品气节,对她处处关照,并非出于男女之情。而且,我和铁姑娘相处的时间更长久,若我对她有情,就不会在此和你说这些话了。”
小鱼儿轻哼一声,想到铁心兰和花无缺的纠葛,多半是为了他,也不好再计较什么。“这么看来,我们还得感谢老天爷安排了莫名其妙的循环,让我们在死前有机会……咳,互诉衷肠。”
花无缺道:“未必是绝路,铁姑娘和苏姑娘发现我们久久未归,一定会想办法救我们。”
小鱼儿“啊”了一声,苦着脸道:“我把鬼丫头打晕留在外面,但愿她大人有大量,别记仇才好,毕竟我们的性命都在她手里。”
也许小鱼儿的神情太有趣,花无缺不知不觉又笑起来,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哪怕只是说说话,总是畅快的。他握住对方的手,柔声道:“小鱼儿,你的知道吗,我的心好像从来没有像这样安宁过,哪怕葬身在这里也不要紧,所谓‘生同衾,死同穴’,不外乎此。”
小鱼儿凝注花无缺良久,伶俐如他,竟说不出更动人的话,只好以行动回应。他轻轻贴上花无缺的唇,干燥微凉却很柔软。
“花无缺,你渴吗?”
花无缺耳根红透,只觉飘飘然:“我喝了酒,不渴,但我已醉了。”
小鱼儿将周围的灯熄灭几盏,幽暗的光影下,他的眼睛却很明亮。“移花宫都是女人,有没有教过……教过你那种事?”
花无缺羞窘难耐,直叹他恶人谷魔星的名头不是白来的。“……会教一些,让我懂得男女大防,不至于伤害她们。更多的,是在江湖上这两年……”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了。
小鱼儿右手勾他腰带,笑道:“那我们何不放纵一回……”
心意相通后的肌肤之亲格外诱.惑,他们都很青涩,彼此摸索试探着,兴致盎然,忘记今时何地,抛却今夕何夕。
月朗星稀,长夜漫漫。
这夜小鱼儿和花无缺睡得很好,睡得很沉,没有注意外面响起了“叮叮咚咚”的开山声。邀月选择了最封闭的一处房间,坐禅一夜,到第二日出时,她的肌肤已变得透明,美丽而诡秘。
怜星站在一旁,出神地瞧着她,惊奇又艳羡:“姐姐,你终于练成明玉功第九层了!”
又过两三个时辰,邀月缓缓吐息,收整内力,虽三四日未歇,但她练成神功,脱胎换骨,犹如新生。
“是啊,已经二十年了……他们人呢?”
怜星道:“我也快一整天没有见到他们了。”
整座洞窟都用巨石封死,不见日光,连窗户都不留,只有漏刻可见时辰。
日上三竿,小鱼儿是被人叫醒的,再没什么比一睁眼看到移花宫主站在面前更可怕。他和花无缺不过起得晚了些,衣裳乱了些,为什么怜星宫主的神情怎临大敌?
“无缺,小鱼儿,你们……你们昨晚都做了什么!”
花无缺整肃衣冠,窘迫地垂首站着,口中支支吾吾:“我们昨晚……在这里……休息……”
小鱼儿慢悠悠地理好衣裳,握住花无缺的手,十指相扣,“如你们所见,我和花无缺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花无缺回以一笑,两两相对,柔情似水。
怜星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竟露出惊惧的神色:“不,你们不可以!”
小鱼儿道:“为什么不可以?”
邀月先是很轻地笑了一声,紧接着又大笑起来,笑了很久,直到脸颊发酸,眼泪都掉了下来。
“江小鱼,无缺与你年龄相近,又和你爹长得一模一样,你不觉得蹊跷吗?”
“有什么蹊跷……”小鱼儿突然生出现一个大胆的念头,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其实在很早以前,铁心兰就说过他们长得很像。
“你们都是江枫和月奴的孩子,是孪生兄弟。”
这句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丢下一块石子,激荡久久不平。
“知道我为何不管你们吗?在地下石室,我就看出你们之间有猫腻,所以故意放你们独处!兄弟相爱,真是报应!”
自二十年前江枫自尽,邀月已说不清对他有多少恨、多少爱,午夜梦回时,总能梦见江枫和花月奴的深情对望,在她的不甘与痛苦中再添一把火。
她不懂真正的爱,却见过真正的爱,所以当她看到他们惺惺相惜,看到花无缺显出如江枫一般的眼神,激动得快要发疯。
今天,她终于可以说出二十年前的真相,以为他们一定会羞愧到自裁,哪怕只有其中一人死去,另一人必会痛苦万分,那么她也算大仇得报。
“你们做出如此不堪之事,还不以死谢罪!”
怜星在邀月开口时就已背过身不忍面对。小鱼儿呆了半晌,突然道:“是兄弟又怎样,什么身份都改变不了我们的感情,如今的局面也不是我们造成的,我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逼死了我爹娘,害得我们兄弟分离,想让我们自尽,做梦!”
他固然理直气壮,手却牢牢抓住花无缺,生怕对方动摇,也是给自己力量。
若是初出茅庐的花无缺,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恨不得立刻去死,但他经历了这么多,千帆过境,已成长了许多。
“无缺对小鱼儿一片真心,此生不悔。但姑姑对我仍有养育之恩,若要取我性命泄恨,无缺任凭处置,只求您放过小鱼儿。”
小鱼儿心头一震,下意识挡在花无缺身前,视线紧紧盯着邀月。
邀月望着他们,指甲掐进掌心,喃喃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去死……”
怜星察觉她的内力波动,轻轻唤了一声:“姐姐……”
下一刻,他们身后的床榻被劈得粉碎。
“她疯了,快跑!”小鱼儿拽着花无缺,二话不说朝外奔去,费了一番功夫,躲进洞窟最里面的房间。
花无缺被小鱼儿安排着行动,像是丢了魂一般。小鱼儿依旧紧紧握着他的手,哪怕汗湿了也不敢松开。
“花无缺,你还好吗?”
花无缺回过神来,见小鱼儿满目关切地望着自己,才缓缓从回忆中抽离。
“小鱼儿,这些都是真的吗?从循环开始,就像一场漫长的梦,我有些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小鱼儿问:“如果是梦,你觉得是噩梦吗?”
花无缺摇头道:“当然不是,因为你,可以算是美梦。”
“没关系,等我们出去以后,你就会知道这一切不是假的。”小鱼儿贴在门上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讪讪道,“你姑姑好像快被气疯了。”
花无缺心里很乱,事到如今,他对她们没有恨意,只是感到遗憾和痛心,“前尘往事、恩怨纠葛,大姑姑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里面,若有什么,也是她咎由自取。”
“那……我们呢?”小鱼儿低声问。
“正如你说的,”花无缺认真道,“不管什么身份,都不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
破坏声响了快一个时辰才渐渐停下,叮叮咚咚的开山声越来越清晰。忽然一声巨响,大地为之震颤,紧跟着响起许多人的说话声。
二人喜不自胜,走出房间一瞧,目光所及之处,宫殿几乎变成废墟,邀月将这里破坏殆尽,怒火也消得差不多了,淡漠地瞥了他们一眼,穿过开山的人群遥遥离去,怜星不错步地跟随她。
她们仍然那么高傲,那样一尘不染,一如来时。
“格老子,她们就是移花宫主?被她们瞧一眼,浑身都结冰!”
这粗犷的人,当然是轩辕三光,他是小鱼儿的忘年交,关于小鱼儿的事总冲在最前面,见小鱼儿全须全尾地出来,笑得极大声,猝不及防给他一个过度热情的拥抱,还分外友好地拍了拍花无缺的肩。
没有食物倒也罢了,小鱼儿饿了几天,闻到洞外飘来淡淡的香气,突然饿到双脚都发软了,急忙问道:“我们在这山洞饿了好几天,有没有吃的?”
轩辕三光道:“当然有,这么多人一起开山,不吃饭哪有力气干活!”
花无缺尚能抱拳告辞,小鱼儿却是一刻都等不得了,刚走几步,就见苏樱和铁心兰并肩而来,铁心兰面上是如释重负的欣喜,苏樱端着一盘炒饭,飘香诱人,小鱼儿却无端端感到一阵恶寒。
苏樱笑容淡淡的,恰到好处:“小鱼儿,你一定很饿吧,这碗饭就当是我的谢礼,谢你打晕我的恩情。”
那里面不知下了什么药,小鱼儿不敢接,又想起死在地下石室的魏无牙,苏樱若得知魏无牙收养她的真相,肯定难过流泪,如此新账加旧账,必然好一番折腾。
眼下他们饿得头晕眼花,唯有走为上计。小鱼儿刚闪过这个念头,花无缺已牵起他的手往山洞口奔出。
走出来时的甬道,白云悠悠,天朗气清,花无缺回望众人,多是为救小鱼儿而来,不禁叹道:“苏姑娘对你倾心相待,铁姑娘也曾为你伤心落泪,遇上你这多情浪子,我实在太吃亏了,你不打算给我一点补偿?”
小鱼儿脸一红,干巴巴道:“什么补偿?”
花无缺思考片刻,终是笑了,神情如沐春风:“罢了,这笔情债,你就用这辈子慢慢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