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天外天,似乎终于摆脱了循环,花无缺欣喜之余,仍有些惴惴不安,担心若有不慎,又会回到原点。
某处洞室,像是捣药间,小鱼儿翻遍了所有架子找到一株恶婆草,干嚼生吞下去,身上好受许多。
这空无一人的宫殿,像一个充满杀机的坟墓,四周响起悚然的笑声,魏无牙自石壁中坐着轮车滑出来,他说了许多话,最后一句几乎让人肝胆俱裂。
“这些门户俱是万斤巨石,现在已被封死,连我自己也是开不开的。”
花无缺霎时像石头般怔住,他历经千帆才得以进入,谁知竟会困死在这儿,难道上天安排他经历一遭,注定要他们四人葬身于此?
魏无牙狞笑道:“我的养女苏樱,你们都瞧见了吧,再看看两位宫主的模样,你们就会明白的。”
小鱼儿仔细看了看邀月宫主,与记忆中苏樱的样貌一比,竟有七分相似,不禁啧啧称奇:“因为你得不到她们,所以收养了苏樱,好满足你自以为是的幻想;把我们困在这里,也是因为爱而不得,因爱生恨。所谓爱恨交织,不过如此。”
魏无牙大笑道:“移花宫主与我相比也不遑多让。当年江琴找到我们十二星相做了笔买卖,价钱就是江枫所有的财宝。”
邀月和怜星听到江枫的名字,冷若冰霜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小鱼儿不由自主地上前靠近,急切道:“你把话说清楚!”
魏无牙默然半晌,缓缓道:“你可知道江别鹤的本来面目是谁么?”
小鱼儿道:“是谁?”
魏无牙道:“他本是你父亲的书童江琴,从小就在你们家长大,你父亲和他名虽主仆,其实却无异兄弟。”
小鱼儿知悉二十年前的真相,只觉手脚冰凉,沉声道:“但我父母并不是死在十二星相手上的。”
魏无牙道:“后来的事,我知道得并不太详细,我只知道等燕南天赶去的时候,你父母都死了,只有你还活着。但是今天,我发现另一件有意思的事……”
小鱼儿急急追问:“什么事?”
“移花宫主的好徒儿、移花宫唯一的男弟子花无缺,竟与江枫有九分相似……”
花无缺正暗自为江枫夫妇的遭遇而惋惜,听见魏无牙将自己与小鱼儿的父亲扯上关系,顿时错愕不已。
邀月本就因花无缺和小鱼儿扶持同行、关系好似一人而火冒三丈,现下更加不胜恼怒,只听她一声怒吼,朝魏无牙扑去,魏无牙碰了碰轮车的机关,眨眼间消失在石壁中,只有声音回荡在宫殿里。
“高高在上的邀月宫主,居然也有得不到的东西,江枫和花无缺,究竟是巧合,还是你们特意选了他做江枫的替身……”
说完,不管小鱼儿怎么呼喊,他都未再出现。
花无缺站在邀月面前,一向挺拔的身形看起来有些颓然,“大姑姑,二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邀月道:“这不是你该问的。”
小鱼儿定定地看着她们,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魏无牙连那种鬼话都讲得出,哪怕为了你们自己的名誉,也不肯说出实情吗?”
邀月宫主咬了咬牙,忽又转过身。怜星宫主也随着她缓缓转过身去,两人既不愿再瞧小鱼儿一眼,也不愿再听他说一个字了。
小鱼儿不再与她们纠缠,试着去找出口,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绝对不能死在这里。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停下来,转身看着对方:“你觉得,是巧合吗?”
他们心里都知道,不是巧合,但这个答案花无缺开不了口,只道:“在安庆时,燕……路大侠曾将我错认成你。”
小鱼儿又道:“她们杀了我父母,为什么当时没有斩草除根,现在却一定要你动手杀死我?她们若自己动手,我早已不知死过多少次了。花无缺,我们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也正是花无缺心底最大的疑惑。
小鱼儿其实并不需要答案,他注视着花无缺,注视着这张像极了他父亲的面容,神情是那么黯淡疲倦:“我和你之间不可能有什么关系的,我一生下就被带到恶人谷,在这世上,我根本没有什么亲人。”
花无缺犹豫片刻,抬手在他肩上轻拍了拍,尽在不言中。
在恶人谷摸爬滚打长大的小鱼儿不会让自己消沉太久。而魏无牙人虽藏在暗处,却时时刻刻盯着他们,花无缺不过与小鱼儿说起洞窟有通风口,他就迫不及待现身,狭小的眼睛里闪着光:
“……也说不定会将你们两人煮来吃了。你信不信?”
小鱼儿大笑着应对,暗中暗中却已不禁毛骨悚然,因为他知道魏无牙所说的话,并不是完全不可能。
只听魏无牙笑着又道:“还有,我知道你们这四个人还都是童男童女,还没有一个真正尝过人生的乐趣,到了快死的时候,说不定会忽然觉得这么一死未免太划不来了,说不定就会想尝尝那件事是何滋味。”他眼睛里充满了猥/亵之意,脑子里似乎已在幻想着那时的情况,蜷曲着身子狂笑着接道:“二男二女,够分够分!师父和徒弟,江枫之子和杀父仇人!”
小鱼儿尚有余力回怼,花无缺早听得涨红了脸,羞愤不已,执碧血照丹青一剑劈过去。
花无缺盛怒之下,魏无牙抵挡不过十招,只能转动机关滑入一间地下石室。
石墙的铜灯燃起,众人看到屋里的石像,皆已呆了。这些石像竟全都雕成移花宫主姐妹和魏无牙自己的模样,而且都和真人差不多大小,雕得活灵活现,纤毫毕露。
邀月怜星早已气得全身发抖,扑上去将这些石像摔得片片粉碎。这些坚硬的石像,到了她们手里,竟有如纸扎的一般,无数件心血的结晶,眨眼间便化为一片碎石。
魏无牙却只是在那里静静地瞧着,动也不动。怜星终于扑到他面前,怒喝道:“你这畜生,这次你还想要我放过你么?”
喝声中,她已拎起了魏无牙的衣襟,将他从轮车上提了起来,向石壁用力掷了出去。只听“砰”的一声,魏无牙居然摔得粉碎!怜星怔了怔,才发现这个“魏无牙”不过是穿着衣服的木偶而已,真的魏无牙不知在什么时候溜走了。
花无缺望着禁闭的石门,喃喃道:“中计了。”
小鱼儿苦笑道:“将我们困在这里,他就可以在外面自由活动、大吃大喝,等我们饿死后,就可以走了。他在外面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全都在做戏,目的就是为了把我们困在这里。”
花无缺沉默无言,过了半晌,小鱼儿又笑了,“我临死前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实在想象不出。花无缺,我们会不会为了生存而打起来?赢的人就可以吃掉对方,多活几天。”
“我不会跟你抢的。移花宫于你有血海深仇,你却于我有恩,信任我、帮助我,和你动手,我实在问心有愧。不如以我血肉之躯,全了我们相交的情义。”花无缺说得不紧不慢,神色平和没有丝毫波澜,好像这些话已经准备了很久。
小鱼儿静静听着,心里又泛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楚,轻声道:“我不吃人肉,我又不是李大嘴。”
石室宽敞静谧,移花宫主耳力极佳,将他们的对话都听清了,怜星见他们未一起长大,中间横亘着移花宫,竟还能情义笃深,亦不知是悲是喜。
“姐姐,现今我们被困于此,无缺的和小鱼儿的事,不若先放一放,也许……也许小鱼儿能想到办法。”
邀月望着他们的方向,神色算不上冷漠,居然还有几分诧异和压抑的疯狂。听到怜星的声音,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
石室中,四人分坐两边,不知白天黑夜,小鱼儿对花无缺说着他小时候的故事,从哈哈儿的酒馆讲到杜杀手上的铁钩,什么都能说,什么都能聊。
“……那年我还捡到一只小狗,淡棕色的毛,左后腿全是血,我带它去找万大叔,万大叔说它活不了,我却不信,把它偷偷藏在屋子后面,每天带些吃的给它。”
小鱼儿说的那些故事,不论真假,对花无缺都有着非同寻常的吸引力,一下子听这许多也不厌烦,见小鱼儿突然停下,花无缺忍不住追问:“后来呢?”
小鱼儿道:“后来它长成了威风凛凛的大将军。”
花无缺道:“真好。”
小鱼儿却不满:“你怎么只会说‘好’,我会以为你在敷衍我。”
花无缺微笑道:“的确很好,用别的词反而不够真实。”
天南地北地聊着,不知过了多久,他们都累了渴了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时间一点点流逝。
忽然,顶上突然露出一个碗大的洞,自洞中掉落下来的,竟是一个柚子。然而平分后的柚子并不足以果腹,馋虫彻底被勾了起来,越发难熬。永远高高在上,令人不可仰视的移花宫主,终于也渐渐变得和别人同样平凡。
小鱼儿道:“魏无牙要我们慢慢地死,就是要我们痛苦、疯狂,甚至自相残杀,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发泄,但我们现在却都很镇静,我们若是就这样静静地死了,他一定不甘心,一定还会有别的举动,那就是我们的机会到了。”
花无缺眨眨眼,道:“所以,你想逼他现身。”
移花宫主也听不到他们在嘀嘀咕咕什么,过了会儿,二人忽然站起来朝着北面跪下,小鱼儿抱拳大声道:“今天不是什么黄道吉日,没有乌牛白马,没有焚香祝祷,但我江小鱼还是要敬拜关公,与花无缺结拜为兄弟。”
他转头看向花无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
花无缺同样注视着他,泪光闪动:“唯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这举动没有引出魏无牙,坐在远处的移花宫主却惊异万分。怜星呆呆地望着他们,有些欣慰,心里却空落落的,好像二十年来的坚持都化成了一阵风散去,而她身边的邀月,竟已浑身颤抖。
三拜过后,二人站起身,小鱼儿抽出碧血照丹青,道:“花无缺,与你结拜一场,此生再无遗憾。我先行一步,可别让我久等。”说罢,举起剑就要刺入胸膛。
忽有一人大声道:“死不得,死不得,你们还年轻,多活一天,就有一天的乐趣,若是现在死了,岂非太冤枉了么?”
“你们若是觉得心里烦闷,喝几杯酒就会好的,就算我送给你们的结义喜酒吧。”
话声中,上面那小洞中已抛下了一只酒瓶,小鱼儿刚伸手接着,就又有一只酒瓶落了下来。片刻间,小鱼儿怀里已抱着十二瓶酒,瓶子还都不小。
移花宫主这才明白,原来方才是他们为了引出魏无牙刻意做戏。倘若魏无牙不现身,邀月也会阻止小鱼儿的,只因这种死法非但没有丝毫痛苦,反而心满意足、心甘情愿。
魏无牙扔下来的酒是上好的竹叶青,清香芳洌,喝一口暖意直下丹田,花无缺握着酒瓶,口中吟诵道:“一酌千忧散,三杯万世空。”
“今朝有酒,今朝醉。”小鱼儿对他笑,“慢些喝,你酒量不好,喝太快的话,要从今朝醉到明朝了。”
花无缺眼眸弯起,目光直白纯粹,流露出真实的情态的他,更多了别样的迷人魅力。他抓住小鱼儿的手腕,笑道:“我们都快死了,今朝明朝又有何分别?我为何不能放纵一回?”
小鱼儿心跳如鼓,反勾住花无缺的手,顺势向他靠近,花无缺也随着他的动作垂下眼眸,视线不离分毫……
“不好不好,你们刚刚结拜兄弟,又是两个男人,不成体统……”
魏无牙果然在偷看,天知道他居然会说出“体统”二字。他看到花无缺和小鱼儿靠互相搂着,鼻尖几乎蹭在一起时,全身紧张得发抖,脸都绿了。谁知就在这时,灯火骤然灭了。
只听黑暗中发出各种声音,先是怜星宫主的抽泣,邀月宫主的怒喝,接着又是一阵掌风激荡。少顷,黑暗中寂静无声。
魏无牙简直要急疯了,飞快推动轮车取了盏灯,想将灯光从那小洞中照进去,谁知灯光一移到洞口,就又被打灭了。
小鱼儿喘息着笑道:“不准你偷看。”
但魏无牙怎肯错过,他旋动机关打开石门,推动轮车无声无息地滑了进去。这时,黑暗中爆发起一阵笑声。
小鱼儿大笑道:“魏无牙,你终于也上了我一次当!”
魏无牙大惊之下,心胆皆丧。灯光映照处,他赫然发现小鱼儿和花无缺什么也没有做,正笔直站在他面前,他想后退,两位宫主却已挡住了那道门户。
魏无牙咽下一口苦水,嘶声道:“你们……你们现在想要怎么样?”
小鱼儿沉下脸道:“告诉我们出口在哪儿。”
魏无牙露出一抹诡异恶毒的笑,紧接着身体一抖,整个人僵住不动了。
小鱼儿指着魏无牙,手指不停地发抖:“花无缺……你看他……”
邀月赶紧掠到魏无牙面前,骇然失色:“他竟然自杀了!”
灯,还在魏无牙手里,火焰不停地闪动。闪动的火光下,只见魏无牙一张脸已变成死黑色,眼睛和嘴都紧紧闭着,嘴角和眼角一丝丝地往外面冒着鲜血,形如地狱的鬼魅。
没有人愿意和魏无牙死在一起,掠出地道,洞窟中仍是静悄悄的,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甚至连四面的灯光都没有熄灭。
死一般的寂静,是震耳欲聋的丧钟。
邀月怜星找遍整个洞窟都没有找到出路,小鱼儿站在不及一尺的气孔前,长长叹息一声:“魏无牙给他自己留的出路,我已经找到了。”
花无缺蹙眉道:“这气孔虽比别的大些,但人怎么钻得出去?”
小鱼儿道:“胡药师说,魏无牙曾向他学习过缩骨功,而且他是个畸形的侏儒,这气孔他能钻得出去,我们就只能干瞪眼瞧着。”
从另一边赶来的邀月身子一震,几乎再也站立不稳,也终于知道魏无牙的计划,果然周密,果然绝无漏洞。
小鱼儿看着她灰白的脸色,暗道糟糕,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已断绝,邀月宫主一定会逼迫花无缺和他决斗,完成她的心愿。
他不由地后退一步,邀月的视线跟紧着盯在他身上,小鱼儿被看得毛骨悚然,半晌,邀月却冷哼一声旋身走开了。
邀月宫主实在能忍常人所不能,花无缺和小鱼儿结拜,直白地将她的命令踩在脚下,她非但坚持不说出秘密,甚至看起来无动于衷。
这会儿不仅花无缺和小鱼儿不明白,怜星也不甚了了。在追邀月前,怜星对小鱼儿笑了一下,那是花无缺见过她最温和、最亲切的笑容。她说:“你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