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花无缺出现的场合,小鱼儿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追寻他。
小鱼儿最初意识到的时候,暗自恼火了一阵,毕竟在他眼里,那家伙除了皮相,实在没什么值得多看的。
他仔细思量了自己反常的缘由,不外乎是花无缺与他年龄相仿。
其实出谷后遇见的同龄人并不少,江玉郎狡猾多变,但在他这位天下第一恶人面前,还不够看。铁心兰是姑娘,另当别论。
算来算去,花无缺的确是最特殊的。他最大的对手,武艺高强,性情却简单得像一张白纸,一眼望到底。小鱼儿很难相信世间有这么纯粹的人,故而在为数不多的接触或单方面相见时,忍不住偷偷观察他,试图找到些蛛丝马迹。
然而花无缺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挂着温和的微笑,情绪很难为外物所动,他似乎对所有人都能做到绝对的公平,除了江小鱼。
“回神。”
直到扇子在眼前晃了晃,小鱼儿才从思绪中抽离。三月之约已定,彼此的关系也不那么剑拔弩张,一时没收住心底的好奇,眼神难免直白热烈了点。
二人共坐在院中,月色澄澈如水。花无缺手边的解酒茶已经空了,盘中的葡萄正新鲜,因他不喜夜晚进食,兴致寥寥。
“为何一直看着我?”
小鱼儿丝毫没有被抓包的窘迫,反而理直气壮的:“怎么,你花大公子是哪路神佛,看之前还要烧香叩首?”
花无缺亦不落下风:“你若要将礼数做全,我不介意。”
“这个回答有意思。”小鱼儿挑了颗又大又亮的葡萄剥好递给他,“鱼大侠手剥葡萄,就当是给你的报酬。”
花无缺愣了下,伸手接过。酸甜的滋味流淌在唇齿间,心底的躁动却是陌生的。
小鱼儿起身伸了个懒腰,望见天上的月亮,饶有兴致地邀他一同赏月。花无缺拒绝了。
“我连生辰都让给你了,你怎么连这点小事都不肯陪我?”
花无缺解释道:“实在是我不胜酒力,眼下有些头晕,改天吧。”
他的棋艺不如小鱼儿,酒量也不好,偏偏玩到兴头上,一招呼便是十壶酒,基本都进了他肚子里。小鱼儿也不强人所难,径自端了果盘,脚尖一踏跃上客栈的屋顶。
花无缺略坐片刻,起身向屋中去,小鱼儿叫住他,顺手抛下一样东西。花无缺抬手一接,是他的钱袋。
对方朝他挥手,“有劳款待,多谢多谢!”
花无缺掂了掂分量,也不知他买了什么,又想到今天的日子,十分宽宏大量地没有计较,仰头对他道:“生辰吉乐。”
·
细雨纷纷洒落,如琉璃丝般轻盈,轻轻拍打在窗沿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夜晚烛火幽幽,花无缺沐浴后在床榻上打坐调息。这是他长久的习惯,哪怕不得已在野外凑合,该做的事也不会落下。
小鱼儿懒洋洋地躺在他身后,歪着脑袋看他。
花无缺吐纳完毕,睁开眼道:“与其看着,不如和我一起练气。”
“我不。”小鱼儿抓他手腕,“我就喜欢看你练,算我练过了。”
花无缺不明白小鱼儿从哪儿来的懒骨头,最初武功差成那副样子,大约和他身上的懒劲脱不了干系。
“看过就是练过?整天歪理一堆。”
小鱼儿哼道:“有时候,瞧别人做事要比自己做有趣得多,尤其是你,你跟我完全不一样,更有意思了。”
花无缺并非第一次面对小鱼儿这般目光,也渐渐懂得他当初的好奇之心。人的注意力很难从在意的人身上移开,正如他也曾悄悄注视过小鱼儿。
他用掌风打灭烛火,躺在舒适的床榻上,问:“所以,你看出什么了?”
小鱼儿搂着他的手臂,凑在耳边一字一顿道:“不告诉你。”又说:“花公子英俊潇洒,多看几眼,要钱吗?”
“要,一眼万金。”
小鱼儿“啊”了一声,苦着脸:“我没钱,只好卖.身抵债了。”
“口无遮拦。”花无缺稍稍侧身去吻他,温柔又缠绵,撤开前却故意在小鱼儿唇上咬了一下。
小鱼儿向后缩了缩,捂嘴瞪他:“花无缺,你干什么!”
花无缺轻飘飘回了两个字:“收账。”
小鱼儿像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朝花无缺肩膀隔着衣裳不轻不重咬了一口,这才解气地偎在他怀里。
花无缺想说他几句,最终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
窗外雨声未歇,两人静静靠在一起,感受现时的安宁,这种亲密与依赖对他们有别样的吸引力。由于成长环境所致,他们的情感并不健全,小鱼儿幼时也被叔伯们背过抱过,除了杜杀,其他人多以捉弄他为趣,说不上快乐更多还是惊吓更多。
而花无缺,从他记事起就开始学着独立生活,寻常人家的天伦亲情,或许曾经有过,但那些记忆已模糊而遥远。
他们彼此相似却有很多不同,那些不同之处便是尝试了解对方的钩子,发掘一分就深陷一分。兄弟相认后,小鱼儿对花无缺更是毫无保留,除了那一晚。
龟山地势高,秋季昼暖夜凉,小鱼儿在宴席上替花无缺挡了不少酒,冷风一吹,脑袋昏沉的厉害。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
花无缺从后厨端了碗解酒汤,小鱼儿一边嚷嚷着没醉,一边大口饮尽,喝完随意将碗扔在一边,手臂搭在花无缺肩头,仰头粲然一笑,目光里仿佛压抑着什么。
“我挺开心的……”
花无缺虚扶着人,见对方的笑容似有些苦涩,“真的吗?”
“当然啦。”小鱼儿低下头去,极小声:“花无缺,我……”
花无缺未听清,微微垂首附耳靠过去,恰巧小鱼儿突然抬头,两人的鼻尖几乎装在一起。
小鱼儿匆忙退开,用手抚着额头假装头晕的模样,“我先去睡了,你随意。”
擦身而过时,花无缺出手拦了一下,千言万语,出口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晚安,好眠。”
翌日小鱼儿已恢复如常,花无缺试探着问起,他竟说忘了,昏头昏脑时的举动让花无缺别放在心上。
但花无缺永远记得,那夜是他心中最强烈的一次悸动,也是彻底看清内心的契机。
“花无缺!”
一声低呼将花无缺从思绪中拉回。小鱼儿半支起上身,手指勾着一缕花无缺的头发,道:“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花无缺道:“想起以前的事。你方才问我什么?”
“我说,如果有来世、能够选择的话,你想做什么?”
花无缺道:“你这么问,一定想好了吧。”
小鱼儿复又躺下,缓缓说道:“卖.艺、酒楼、药铺掌柜我都做过,下辈子我想试试去当官。”
花无缺从未料想小鱼儿会对做官动了心思,稍感诧异,转念想到他曾提到过愿体会人生百态,那念头说不上有几分认真。
“不管做什么,我们总会相遇的,我也一定与你一起。”
小鱼儿笑道:“如此这般,只要我遇见一个俊俏的探花郎,就知道是你。”
花无缺又道:“官场尔虞我诈,明枪暗箭防不胜防,纵然你能在其中混得如鱼得水,也定是不喜的。”
小鱼儿道:“等我做官做腻了,那便事了拂衣去。找一个好地方开酒楼,当大掌柜,闲来游山玩水,如此一来,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都算体会过了。”
花无缺听着小鱼儿侃侃而谈,虽心知来生之事虚无缥缈,仍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思绪说:“没有你,官场生活实在了无意趣,不过两三载,我定然辞官去找你。”
小鱼儿接道:“到那时,酒楼的生意已经步入正轨,养你不成问题。”
花无缺道:“我可以在对街开医馆。”
“医馆?”小鱼儿沉吟片刻,赞叹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有范公之风,花公子心怀天下呀。”
“人生于世,总要尽力做些什么。”花无缺未曾要与范公比肩,只是想若有来世,能钻研医道矢志不移,再由此渡己助人,算是大功一件。
小鱼儿亦觉有理,忽然抓住花无缺的手晃了晃,兴致勃勃的模样,“开酒楼,眼下就能做!匾额上的字我都想好了,就写……天下第一!”
花无缺侧身面朝着小鱼儿,抬手不轻不重地弹了下他的额头,“太张扬了。”
小鱼儿搓搓额头又是哼哼几声,语气难掩骄傲:“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来我们酒楼的客人,可以品尝天下第一的美味、感受天下第一的快乐、拥有天下第一的满足。”
他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花无缺早就习以为常,叹笑道:“天下第一聪明人开的‘天下第一’酒楼,确实不同凡响。”
小鱼儿凑在耳边道:“而且和我一起开酒楼的人,是天下第一好、天下第一喜欢的无缺公子。”
“听见了。”
花无缺忍不住扬起嘴角,又催促他快些睡,只怕小鱼儿再说下去,他便要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