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露十二岁时成为花无缺的大宫女。
她比花无缺稍长两岁,性格能力在同龄人里都是拔尖的,与她一道的,还有荷霜。
但这并不算个好差事。
宫主对少主管束严苛,晨昏定省、温书习武,皆有规矩,宫女更不允许与他多说话。
荷露来之前,有人陪花无缺下了一盘棋,这本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也确实是小事。
那晚她值夜,移花宫角门偷偷拖出去一人,是位样貌清秀的小宫女,苍白的脸上凝了一层霜。第二天才知晓,少主院子的侍女都被受了惩罚,被安排去了别处,而她就被选为少主院的大宫女。
移花宫的生活一成不变,天长日久,竟混淆了时光。最大的变化,便是她们抽条的身高和花无缺日渐进益的武功,还有愈发内敛沉稳的性情。
而且,花无缺的外貌仪表、待人接物、谈吐学识皆是上乘,移花宫培养了优秀的少主,却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让荷露印象极深的一件事,发生在她来到花无缺身边不久。
那天花无缺正在摆棋谱,一个人静静坐了小半个时辰,许是不得尽解,于是转头看向她们两位大宫女。荷露一瞬间懂得他所想,那夜姑娘的死状也出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几乎立刻垂下头,恨不能化身微小的尘埃,谁也看不见。
良久,只听得棋盘上的落子声。
岁月轮转。
得知要跟着花无缺出谷,荷露着实高兴了好几天。入移花宫数年,她对于绣玉谷外的风光只剩下幼时模糊的记忆。纵然欢喜,也只能与荷霜说一说罢了,花无缺出谷是有任务在身的。
至峨眉山,她终于见到了公子的死敌江小鱼,心叹如此不讲理的人,宫主的命令实在很对。
但她终究没有资格管他们的事,她的任务是照顾好公子的饮食起居,充当一个合格的眼线,偶尔享受江湖自由的快意。
出乎意料的,她再次见到江小鱼竟在一家小酒馆,他与花无缺二人相对而坐,清酒小菜,无比和谐。
荷露快步上前,说出的话有些不合时宜。
“公子,请以大局为重,江小鱼就在眼前,机不可失啊!”
丝毫不顾及被追杀对象本人就坐在她面前。
江小鱼非但不恼,还饶有兴致,“花无缺,你的侍女也太心直口快了些,将来要吃亏的。”说完,执筷夹了一片牛肉。
花无缺侧目看他一眼,对荷露道:“我与小鱼儿约定,三个月后一决生死,在此期间,我们算是朋友。”
荷露:“可是……”
花无缺抬手止住她的话音,“你先回去将此事告知荷霜。”
荷露怏怏而归,看见荷霜递来的移花宫传信,眉头皱得更深了。回信一般言及花无缺的日常生活、江湖要闻,以及他的任务行使得如何。
两位姑娘提笔半晌未能落定,只好守在房中等候。待花无缺回来时,一关上门,她们便提裙跪下。
“请公子三思!”
花无缺急忙扶她们起身,“何必如此?快起来说话。”
“三个月或许是江小鱼的缓兵之计,谁知背后还有什么阴谋,望公子不要被他迷惑,早做决断!”
这话并不好听,也与他的心思相悖,花无缺听过只是神色严肃几分,语气丝毫未变。
“君子一言九鼎,我不能打破约定,做一个背信弃义之人。三月之后,与他堂堂正正一战,有何不可?”
荷露荷霜愁容未解,依旧倔强地站在他面前,毫不退让。荷霜年纪小些,说话也更直接:“听荷露姐说,公子和江小鱼相谈甚欢,如此……三个月后还能对他下手吗?即便成功,我们担心公子再也无法安眠!”
她似乎意识到这话逾矩,说完就恢复了低眉顺眼的模样,隐隐流露出的不服气却没有藏好。
花无缺听完沉默了一会儿,就让她们回去休息。
哪怕他不说,荷露也十分清楚明白,荷霜的话正中花无缺心底。
这更显得江小鱼居心叵测,刻意拖延时间与公子交好,利用他的善良心软使他无法下手,那最后得胜的就是江小鱼自己。实在阴险狡诈、诡计多端!
荷露越想越恼,院子里的矮树险些被拔秃,叶子落于尘土,风一吹,四散而去。
三个月后,恰好是风吹叶落的季节。
定下三月之约不久,侍女们都被花无缺遣回移花宫,再入江湖,已是决战之时。
移花宫诸女在两位宫主其后赶至,暂居玄武宫。
这几月间发生的事,荷露并不晓得其中内情,听说怜星宫主似乎改变了主意,有些诧异,但她根本来不及细想,每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连今晚的月色也淡淡的。
花无缺独坐窗前,喝的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身影又显得那么孤单寂寥。
荷露整理好床铺,悄悄站到他身后,“公子何苦如此……”
花无缺胸中郁结难当,一声轻叹,道:“今日之痛,我早有预料。可若无三月之约,才真的要后悔一辈子……”
“我去端碗醒酒汤,公子喝了早些睡。”荷露不知如何开解他,只能在生活上多些照料。她合上房门一转身,竟看到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荷露对他的看法不过尔尔,但顾念他“命不久矣”,态度也软和下来,“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
江小鱼反问:“花无缺睡了?”
“公子在喝酒,我去拿份醒酒汤。”荷露顿了顿,道:“两刻以前,铁姑娘来过。”
“好,你去吧。”
江小鱼冲她摆摆手,大步越到门口,稍事停顿,随即又走到窗户前,样子鬼鬼祟祟的。
荷露一步三回头,终究放心不下,便躲在树后留意着。
只见江小鱼抬手敲了敲,很快窗户被推开,花无缺黯淡的脸庞突然明亮起来。微弱的月光浅浅地笼在他们身上,光阴好似也放慢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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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山一战后,移花宫没有宫主坐镇,有亲眷的宫女皆可归乡探亲,亦可选择留在移花宫。总之,少了束缚的规矩礼教,如今移花宫越来越像一个温馨自在的家。
以前,从未有人将移花宫称之为“家”,哪怕这里宛若桃源、哪怕花无缺在此处成长,也不敢僭越分毫,因为它唯独缺少一个“家”该有的烟火。
“叫吃。”江小鱼左手撑着脑袋,懒懒地斜倚着桌子,“我再走一子,你的地盘可就危险了。”
“那可未必。”
花无缺慎重地落下白子,用了招“围魏救赵”,巧妙地解了前方之困;再过五手,一招“定乾坤”,竟胜了江小鱼半子。
江小鱼“哎呀”一声,按捺不住道:“最后那步走的不好,能不能……”
花无缺瞥他一眼:“落子无悔。”
也许是他的语气太不同寻常,温柔中带着无奈,荷露从未听花无缺这般与人说话,情不自禁看过去,江小鱼半个身子都快趴在棋盘上。
那姿势,倘若没有木桌隔挡,怕是要倚在公子身上了!
怎能如此无礼!
荷露气鼓鼓地瞪着他,忽又听见江小鱼叫了声“哥”,他说:“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再来一局?”
她竟差点忘记,他们是亲兄弟,怎么亲密都不过分。
“两位公子下棋许久,用些点心歇一歇吧。”
荷霜并两位宫女各自托着托盘,放着糕点和一人一盏的牛乳茶。
牛乳茶甜而不腻,口感顺滑,又有茶的清香。荷露初尝一口,尤觉惊喜,很快碗盏便见了底。
荷霜在旁边偷笑,“不急不急,慢些喝,厨房还有很多呢!”
荷露摸了摸耳垂,不太好意思,“我再去盛一碗来。”
荷霜拦住她,“等等,还有呢。”
果然不久,二人端着两只空盏走在殿外廊下。
“公子素来不喜甜食,竟也要添第二碗?”
荷霜笑答:“确实很好喝,我方才在厨房也喝了两碗。其实……牛乳茶的配方是江公子给的,公子是给江公子面子呢。”
荷露深以为然,又问:“可我看江公子喝的是普通茶水。”
“江公子特别交代的。”具体缘由,荷霜亦不知晓。
姐妹说说笑笑自厨房返回,桌上棋局再起,江小鱼面前的茶水摆到了花无缺手边,花无缺要的牛乳茶又给了江小鱼。
荷露转头看了荷霜一眼,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并不太明白。
七月初七,祈福乞巧。
城中人潮如织,没去集市的姑娘们在移花宫后的山坡放灯。
在灯上写下愿望,点燃灯芯,将灯捧着送上天空,星星点点的灯宛若暖黄的火团飘摇,映得夜空明亮如昼。
江小鱼和花无缺拿着灯姗姗来迟,灯上空白一片,什么都没写。
荷露忍不住问了一句,江小鱼看了看花无缺又收回视线,嗔怪道:“让你想个愿望,一晚上都没想出来!闷葫芦!”
花无缺讲不出道理,索性闭嘴不言。
荷露被他们的交流方式惊呆了,下意识便说:“为何不各自放一个灯呢?”
“秘密。”
江小鱼丢出两个字,蹲下身用炭笔大笔挥毫一句诗。
“只羡鸳鸯不羡仙……”荷露难掩激动的神色,“你有心上人了?”
江小鱼愣了愣,嘴角勾起玩味不羁的笑,眼神却格外清澈真诚:“对啊,我的心上人你还认识呢。”
荷露:“我认识?谁啊?”
花无缺咳嗽一声,提醒他:“愿望写完了,快放灯吧。”
荷露认识的,除了花无缺,便是移花宫里的姑娘,若是真的……她思来想去,决定同花无缺“借一步说话”。
“江公子若真的与哪位姐妹喜结连理,是好事,可我们移花宫……从前两位宫主……”
邀月怜星和江小鱼之间隔着父母身死、手足分离之仇,去岁她得知真相,也十分感慨慌乱,幸而花无缺待她们如常。姑娘们皆受移花宫恩惠,再添上姻亲关系,可谓“剪不断理还乱”。
花无缺见荷露着实被方才那句话吓到,安慰她说:“他骗你的。以后小鱼儿再用那样的表情说话时,千万别信。”
荷露怔道:“是……是这样吗?”
花无缺道:“小鱼儿善良重情,恩怨分明,从前的事与你们无关,他不会牵扯旁人,不必忧虑。”
荷露连忙称是,恼自己太性急,这会儿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尴尬局促的很。
恰好不远处一声呼喊,江小鱼摆好了灯,正等着花无缺一起放。她如释重负地朝花无缺福了福身,回到人群中。
所有的喧嚣最终都要归于平静,三三两两各自散去,荷露与荷霁相约去她房间品尝新买的荷花酥。
山坡有一条小路直通移花宫外,往年一直封着,几个月前刚辟出来。
荷霁顺着她的视线望着远处的两抹身影,笑道:“今天城中有夜市,这个时辰去刚刚好。”
荷露突然想起最近许多事。
江小鱼第一次来移花宫时,公子用一整天的时间陪他逛遍移花宫,每一处都坐一坐;江公子嫌弃这里烦闷无趣,偶尔出门却不会离开太久,也不忘给姑娘们带些新奇物件。他们还会一起研究棋谱,尝试用鲜花酿酒,给冷清的房间换上新的布置。
点点滴滴,名为陪伴。
有人与你感受红尘烟火,也有人陪你分担孤寂纷扰,有人哪怕走散,也注定重逢。
花无缺踏入江湖的时日并不短,姑娘们也翘首以盼公子能带一位温柔可人的少夫人回来,可花无缺始终片叶不沾身,身边除了江小鱼,连只小猫小狗都未曾带过。
直到那一日,她们看见江湖小报上的一则惊天秘闻……
有人壮着胆子询问,竟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素来假料百出的江湖小报居然编出了真相!
又过不久,荷露被叫去帮忙操办喜事,想起江小鱼的戏言,欲哭无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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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移花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