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到了张同衡说的地点,果然见到上塘河畔有一棵杨柳树。只是时辰还早,河岸边青石板上,酒楼茶楼人声盈沸,往来丛丛,不好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动,便找了一家酒楼坐下。
店小二引着两人到了二楼临窗的位置,躬腰笑道:“二位要喝些什么?小店里茶酒都有,便是要果汁饮子,那也一应俱全的。”
何愁摇头道:“不要酒。”喝酒误事啊!!!
苏梦枕道:“沏一壶茶上来,有什么茶?”
店小二报了一通,什么绿茶红茶薄荷茶,龙井毛尖铁观音,一应都有。何愁喝茶是如牛饮水的,移花宫顶好的茶叶在她嘴中与街边小店解渴的二文茶水没什么区别,对苏梦枕道:“我不懂茶,你点吧。”
苏梦枕便道龙井。店小二笑嘻嘻道:“客官可是懂茶!龙井正是六七月喝才好呢,清热解暑、提神醒脑!”说罢又问是否要点些旁的,苏梦枕便又点了几道点心,都是甜口。
何愁全然不管这些,注意力在楼下堂中的说书人身上。只见那说书人穿着一身长衫,捻着胡须,摇头晃脑,抑扬顿挫,说道:“近日里最值得说道的却是谁?原来是那万梅山庄的主人,西门吹雪。他一年只出四次门,每次出门皆是千里杀一人,近日正是他出门的时候,据闻他一路南下……”
苏梦枕见何愁听得津津有味,并不打扰,等小二端来茶水后倒了一杯,放凉之后推到她手边。
说书人道:“……‘桃花三掌’仇袁怒道,‘你这人好不讲理,竟要欺凌弱小么?!’沙鳄天大笑道,‘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假君子?我沙鳄天便堂堂正正,欺凌弱小又如何?不关你事!’仇袁道,‘怎么不关我事?今日必然叫你有来无回。’说罢打了三掌,掌形如桃花翩翩,却力度惊人,内力深厚,将沙鳄天打得倒地不起,吐血三升,从此江湖又少了一员恶人!却道是,人间正道是沧桑!”
“好!好!好一个人间正道是沧桑!”
何愁听得入神,随着满堂的客人一起鼓掌喝彩,声沸如蒸,众人投下赏钱,铜板在地上蹦得叮叮当当,说书人身边钻出一名小童,急忙去捡,满脸堆笑。
其实说书人讲的故事么,精彩性是有的,几分真几分假却有待推敲。苏梦枕早过了小时候听说书人讲江湖事心驰神往的年纪,也听出楼下说书人口中故事有多少水分,并没有凝神去听的兴致。
何愁却听得好专心,仿佛这是世上最有趣的故事,听到入神时,甚至要把椅子挪过去、手臂靠在栏杆上去看那说书人挤眉弄眼的神情。
苏梦枕看着她的动作又想笑。一笑,便想咳嗽。从胸膛肺腑间升起的痒意发着闷,说不清是因为病痛还是因为心脏。
说书人讲完一个故事,站在堂上矜持等着。果然过不多时,便有人央求道:“再讲一个!再讲一个罢!”说着又扔出许多赏钱。
说书人道:“好罢,便将我压箱底的消息拿出来,说给众位爷一笑了!诸位可知绣玉谷,移花宫?”
客人们“嘘”道:“孔老二,几个月前你这么问还成,现在问这个什么意思?谁不知道绣玉谷,移花宫!”
倘若放在几个月前,移花宫低调内敛不问世事,许多人自然是不清楚这名字的。然而这段时间,随着怜星邀月出宫,紧跟江湖的说书人也将之作为谈资,纷纷说起移花宫的往事,叫众人回想起数十年前移花宫的恐怖,常来酒楼中的看客,有谁不知道这个名字?
孔老二陪笑道:“这不是抛砖引玉么。要说到这绣玉谷,移花宫,近日倒是有最新的讯息,传闻二位宫主现身,诸位可知他们在何处?”
何愁听到“绣玉谷”的时候就把头缩了回来,慢慢把椅子挪了回来,好似瞬间没了兴趣,开始抓桌子上的点心吃。
苏梦枕点了几样,陈皮梅饼、桔红糕、麻酥糖,都是甜的,倒是很合她的口味。何愁吃了几块,心情又转好了,这回却不看楼下,而是将目光转到了窗外。
苏梦枕自然不会忽略她的异常,沉吟道:“可是下头说书人的故事不合你的兴趣?”
何愁道:“是有那么一点。”她伸出手费劲比划了一下,拇指和食指之间先是隔着一点儿距离,接着忍不下去了,猛地张大,恨不得到月球,她撇着嘴不高兴道,“好吧,其实是非常非常非常不合我兴趣。”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怜星邀月他们去了李园的事。
偏偏底下的说书人还没停:“……原来他们竟是去了李园。小李探花诸位都是知道的,彼时正是他大喜之日,新郎匆忙出来迎接,二位宫主却视而不见,直向席中一位女子而去,质问对方为何出逃,不告而别。原来,这女子乃是移花宫未来的女主人,却因不忍家中定下的婚事,愤而出逃,移花宫主正是为了将未婚妻带回……”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脚写的玩意啊我草。”何愁震惊地连说了三个我草,“我草。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啊我草。”
苏梦枕不懂她在说什么,却隐约明白她的意思,又想起何愁曾说自己是逃婚出来的,不禁有所联想。
莫非,她是听到有女子同样逃婚,不禁触景生情?
苏梦枕倒是没想过何愁是故事的女主角。原因很简单:故事发生的那天,何愁出现在他的船上,彼时船离保定的李园足有上千里,岂有人能一日往返?除非何愁会飞。
苏梦枕尚且在沉吟,何愁已经忍不住了,倚着栏杆将手中的铜钱往下扔,咚咚咚地连砸了三下孔老二的脑袋,骂道:“喂,谁同你说这些故事的?你说错了知不知道?”
孔老二不明所以,道:“自然是江湖讯息,四处飞散了。姑娘可有旁的见解不成?”
何愁张嘴就道:“怜星邀月实则是欠了人家姑娘的钱,迫不及待要去还。谁知道人家姑娘正在吃酒,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很没面子,登时不高兴起来,呱得把他们吊起来抽唔唔唔唔……”
苏梦枕捂着她的嘴,同满堂怒视的宾客歉意道:“抱歉,抱歉……”
她说得也太离谱了,说书人敢那么说,怕不是真要被看客吊起来抽,再被听说了这事的移花宫挫骨扬灰。说书人想到此处毛骨悚然,生怕隔墙有耳,赶紧换了个话题起头,众宾客虽然不满,但很快又被吸引过去,倒也气氛融融。
楼上。
何愁:“唔唔唔唔唔唔唔!”
苏梦枕苦笑道:“我放开手,你可不要再说了。”
何愁:“唔唔唔。”
语气平和下来,瞪他的眼神却怒气冲冲,好像要把他烧死。苏梦枕松开手,她马上道:“干什么捂我的嘴!”
苏梦枕道:“往常有传言道移花宫不喜流言,遇见了非议之人,是要动手的。”
他看出她胆大,敢把所有人都骂一遍都得罪的胆大。这样的姑娘在江湖上行走,实在很叫人忧心:你须得时时刻刻想着她念着她,生怕她闯了什么祸,出了什么事。叫你去善后便也就罢了,可她本人若有三长两短,那怎么办?苏梦枕有意吓唬她,叫她知道厉害,不要乱说。
她却仍然很不服气,撇着嘴道:“那就动手好啦。我怕他们么。”
说着龇牙咧嘴地把小型手雷展示出来,又是一派洋洋得意。
苏梦枕轻声道:“高手不凭外物,能在你扔出火药之前就把刀放到你的脖子上。——这样你也不怕?”
何愁还没张开嘴,他的刀已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
红袖刀。刀锋锋利,刀身绯红,刀光粼粼,薄薄的一片,却有割开世界一切的凛然与锐利。时人常道红袖梦枕第一刀,苏梦枕这人用起刀、尤其是红袖刀时,是极可怕恐怖,敌人都要四处奔逃的。只是何愁与他相识这段时日,他总是一副病蔫蔫的模样,看上去弱不禁风、连小孩都打不过,她不免常觉得他毫无威胁性、没准江湖谣传。
现在才知道原来不是谣传。
少年握住刀时,病白的面颊,失血的唇色,以及冷冷的眼神,共同组成了红袖梦枕第一刀——这一刀能割断任何人的喉咙,这一刀够他威名再振三十年。
他又咳嗽了。然而握着刀的手还很稳。咳了好几声,似乎要把自己的肺都咳出来,他道:“你看,我的刀这样快,架在你脖子上,若要与你同归于尽,你该如何?”
何愁道:“你要和我同归于尽?那恐怕有点亏诶。”
因为她死不了嘛。
苏梦枕定定望着她的眼睛。她也很坦荡地与他对视,眼底瞧不出丝毫的茫然、慌张、恐惧,好像他手中的刀只是玩具,好像他毫无威胁。
苏梦枕冷冷道:“你不怕?”
何愁唔了一声:“其实我很想装出来怕的样子……但实在装不出来。我不知道怕是什么样的。”
她可能心虚可能不好意思,但说到“怕”,那是从来没有的。何愁哭也哭过笑也笑过,就是没有怕得头皮发麻过。大概女娲捏她的时候忘了多给她一条神经,于是叫她看什么都不怕。看脖子上的刀不怕,看到怜星邀月不怕,看这世界亦浑然不怕。
就是因为什么都不怕,她才站在了这里呢。
苏梦枕无论如何从她眼中找不到怕的痕迹。这人倒是很懂火上浇油,瞪圆双眼道:“你真要杀我吗?真的舍得杀啊?那死之前我还想再吃块陈皮梅饼。”
死到临头了想吃的居然是块陈皮梅饼。
苏梦枕又是啼笑皆非,又有莫名的感情升上来,冥冥之中只听到胸口发出的咚咚脉动声,嘭咚、嘭咚、嘭咚,这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振聋发聩。他沉默片刻,慢慢移开了刀,手仍是那样地稳,少年低低道:“……舍不得。”
何愁欢呼一声,抓起陈皮梅饼来吃,又是那样高兴了。
好没心没肺。
……好难得。
一边写一边忍不住感叹,我怎么这么会写,太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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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开始应该要断更了 啥时候更新看情况吧
这回真要写不过来了[裂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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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红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