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熙攘闹市,绕过汲汲人群,顶着小雨走入隐巷之中,见得一座青石红瓦的小院并宅矗立,木门紧闭,门后的杨梅树向外探出枝叶,绿茵茵一团,风一吹,雨水气味混着六月新结未熟的杨梅果香,潮湿酸甜。
杨无邪还背着张同衡,抽不出手来,苏梦枕亲自推开了门,向何愁笑了一笑:“林姑娘请。”
何愁跨过了门槛,目光却还停在杨梅树上:“快到杨梅熟了的季节啊。”
“林姑娘想吃杨梅?可惜还未到熟透的时间,院中又土肥不够,这树上结出的果子酸涩难吃,林姑娘恐怕不喜欢。”
何愁道:“酸的涩的才好呢。甜过头的,就要腐烂了。”
几人一面说一面走入院中,外表看上去逼仄狭小的院子,内里竟别有洞天,听到动静,一连涌出七八人来,有人去扶张同衡,有人提着医盒,有人腋下夹着卷册,有人喊一声“楼主!”,定睛见到何愁这生面孔,登时知道不妥,垂目观心道:“公子回来了。”
倘若这里换了个“知情识趣”的,就该把他的口误轻飘飘掠过不提了。然而院中站着的却是何愁,两人走过滴水的长廊,她忽而回过神道:“他们怎么喊你楼主?”
苏梦枕甫一出现,张同衡便喊了一声楼主,只是那时何愁没有注意。这时回想起来,品出点味儿来:“你是什么楼的楼主么?”
苏梦枕神色如常道:“林姑娘觉得我是谁?”
何愁道:“我怎么觉得?你不是说你叫苏沉么?啊。”
她突然道:“我听人说金风细雨楼的楼主姓苏来着。不过那人叫什么来着,苏梦枕?苏梦枕、苏沉,楼主,你怎么化名也不化一个不相干的,这样不是让人一猜就猜中了么。”
哪像她,林木石这名字可和她“何愁”没有分毫的相干。想到这里,何愁面上不免又现出几分得意洋洋来。
相识时间不长,苏梦枕却已常觉何愁的脸藏不住半点心事。偶尔她愁眉苦脸,看得人也觉心头烦闷,等她展眉舒颜,便叫人觉得烟雨天都明媚晴朗,该去放风筝了。
他失笑摇头道:“我并无意隐瞒,临时编了个名字,哪里想得那么多。”
何愁道:“临时编名字也要周到,否则不是被揭穿得更快么。”
苏梦枕想到她的名字“林木石”,啊呀,这人毫无自知之明啊。他憋着笑,拱手道:“苏某受教了。这种错,日后不会再犯。”
何愁又想起来:“你的名字是假的,杨主事的也是假的吧?他真名是什么?”
“杨无邪,他是白楼的主管,”苏梦枕道,“管的是情报讯息,若有什么不明,问他是再合适不过的。”
两人谈话间,下人来报,张同衡已经醒来。他掌握的消息极要紧,不容耽误,苏梦枕暂时作别何愁,赶了过去。
张同衡体劳过损,醒来时撑着一口气,说出了关键信息。原来他生怕自己遭了毒手,提前将杭州分舵的人员资料埋在了上塘河边的柳树下,六分半堂正是要这份资料来整顿上下,才搜捕了他半月有余。
“一定要找到这簿子啊!”张同衡颤颤巍巍,老泪众横,“可怜舵中的弟兄……”
杨无邪的眼眶也不禁红了。短短几句话,薄薄一本册子,关乎的却是一条条热诚的汉子们的性命。
苏梦枕便定下明日去上塘河的计划,此外又派出若干人手,远远去监视着六分半堂的动向。分舵被毁,对他们而言勉强算得上好处的是他们转入暗处,敌人却在明,行事上方便许多。
“只是我们将林姑娘一人留在这宅子中么?恐怕她要嫌烦闷的。”
布置完一切后,杨无邪提起何愁,同时不动声色观察苏梦枕的脸色。
少年楼主站在窗边,见窗外雨水转无,面上沉吟道:“此去太险,恐怕不适合林姑娘……”
“——什么?不适合?”
厢房内,何愁被酸得龇牙咧嘴,听了这话却果然拍桌道:“有什么好不合适的,寻宝活动不带我,未免太不讲义气了吧?”语气里跃跃欲试,显然不管苏梦枕要去哪里、她都很愿意同行,全因为这“寻宝活动”刺激。
苏梦枕道:“林姑娘,你在吃什么?”
“杨梅。你要吗?”
说着,她扔过去一颗半生不熟的杨梅。苏梦枕接住了,苦笑道:“不熟的杨梅吃了要拉肚子的。”
何愁道:“吃得不多就没关系。”说着又往嘴里扔了几颗,果然还是被酸得龇牙咧嘴,不知她真是贪这口吃的,还是纯喜欢这龇牙咧嘴的感觉。
苏梦枕被她逗笑了,然而嘴角的弧度还没有张开,胸口便传来一阵闷而发痒的痛感,快而急,促得他收敛了唇角,猛地咳嗽了好几声。
“你没事吧?”何愁含糊道,“要再吃点吗?”
她顾着吃杨梅,将嘴唇都染得浅红色,但抬起头,一双天生含情眼短暂地将目光落到苏梦枕身上时,仍好似这瞬间他比这杨梅更重要。
“……”
苏梦枕把那颗青绿转红的杨梅放进嘴中。好酸、酸得人五脏六腑都融化了,他倒觉得有些甜,慢慢笑道:“一颗就够了。”
苏梦枕次日启程,何愁死缠烂打跟上,队伍中却少了一个杨无邪。后者和张同衡对完账后,即刻动身前往临城,只能两眼复杂地将两人送走。
上塘河流经杭州主城区,张同衡说的地点却有些偏,相近城郊,又恰好和这处城东的宅子成对角抵势,想要过去便得穿过闹市。
杭州繁华,街上行人衣着皆有绣花,不乏富贵子弟招猫逗狗,横行霸道。苏梦枕一身红衣、何愁一身蓝裳,虽然颜色出挑,因挑着小路走,倒也不多显眼。
只是临行之前,何愁给自己戴了顶纱帽,把自己的脸都给遮了起来。这纱帽倒不妨碍她视物,只是有些累赘,不如【无颜】好用,弄得她不大高兴,于是在心里把怜星邀月一齐倒吊起来,先骂了个百十遍,又抽了个百十遍,最后终于高兴起来。
苏梦枕见她先是兴致不高,慢慢心情又雀跃起来,等走过了最热闹的那段市区,这人开始到处乱跑了,她这也想买,那也想买。
“铃铛——头绳——镯子——卖首饰哩!”
“走一走瞧一瞧看一看嘞!上好的蘋果桃子李子哩!”
街上叫卖之声不绝于耳,熙熙攘攘的人间,人人脸上挂着不一样的表情,喜怒哀惧,蔚为可爱。
何愁最后在做糖人的摊子前站了许久,不知要哪个图案为好,手艺人建议她转个转盘,十二生肖,转到哪个是哪个,她兴致勃勃转了一圈,那指针战战巍巍停下,指向了一只老鼠,她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隔着纱帽,苏梦枕也能察觉她心情不佳,同店家道:“我也来转一把。”
他搭手在那转盘上,略一用力,便知道手艺人做了轻微的手脚,不同生肖的概率是不同的,其中转得龙的人最少,鼠的最多。
他不急着动手,侧脸去问何愁:“你喜欢什么生肖?”
何愁还在垂眉耷眼等自己的老鼠,听到他问,随口说,猫。我的生肖是猫呢。
哪里来的猫生肖。苏梦枕又想笑了,摇了一摇头,手指用力,往常用来发刀的手用来转转盘实在是大材小用,但也值得,指针停在了“龙”处。
手艺人目瞪口呆,何愁同样,半晌竖起大拇指:“厉害厉害!这么说你套圈肯定也准了,一等奖哇!”
苏梦枕问:“套什么圈?”
何愁道:“套公仔啊,我最喜欢压轴的大布偶娃娃了。”
她这人惯爱不知所言,苏梦枕道:“压轴的大布偶娃娃不曾见过,但给你糖人总是有的。”
说话间手艺人已经做好了龙的糖人,苏梦枕将它递过去,何愁全没有不好意思,满脸高兴地接过来,咔嚓一声咬了半个龙头。
这下老鼠也不难看了,她一手一个糖人,吃得不亦乐乎,还要感叹:“好久没吃得那么痛快了。”
在移花宫的时候,邀月是严管着不给她多吃糖的。
不过,这倒也不能怪别人,而是怪她自己。当系统的时候,甜味作为数据流穿过她的感知觉,不过一串数字;后来再次变回了人,何愁第二次吃糖时泪流满面,觉得怎么会有这样的完美的刺激味蕾多巴胺的东西?
顺带一提,第一次吃糖时她也泪流满面了。但不是高兴的,纯粹是气的。谁家好人喝甜粥啊???异端!
总而言之,她一段时间里吃糖吃得肆无忌惮。怜星也纵着她,大概觉得移花宫什么没有、一点糖罢了,她高兴最重要。
直到某天,她捂着腮帮子,眼泪汪汪地跑去找邀月。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她说。
邀月平静道:“听不懂。”
何愁:“……”
简单地说,她蛀牙了,牙痛。
好在那时她正值换牙期,邀月给她开了药,让她含在嘴中止痛,过不了多久这颗乳牙掉了,她又捂着腮帮子几个月,好似在适应牙齿的成长和做人的感觉。
后来牙齿长回来,连怜星都不纵着她吃糖了,生怕她再把牙齿吃坏,又眼泪汪汪地跑来哭。到那时可怎么办?她的牙可没有第三颗了。
连着吃两个糖人,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何愁吃得摇头晃脑,肉眼可见地高兴,忽而听到苏梦枕道:“你父母拘束你吃糖么?”
何愁道:“也算吧。”
她警惕道:“你不会也想跟我说什么吃糖不好的鬼话吧!”
说着怕他抢似的,嘎巴将龙尾也塞进了嘴中。
“怎么会,”苏梦枕失笑摇头,“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好奇什么样的环境,能够养出这样的人来,哪怕苏梦枕这些年见多识广、阅人如此多,仍然见到她时,不禁要想——眼前人竟是天下独一。
谁跟我xp一样就好运了,吃我现炒的饭!!!(香)(香)(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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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