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年尾大比不到半月,大大小小的社团都在为关公祭出人出力,就连抢地头砸场子的争斗都少了许多。
十二少在庙街待得百无聊赖,隔三差五就往城寨跑,一会拉着信一约架练手,一会又约起莫妮卡去莲香楼吃定胜糕。
莲香楼多卖本地点食,为何十二少点名要吃江浙糕点,自然是为了——讨好彩。
莫妮卡刚从澳门回来,还没来得及落脚,又架不住十二少喜眉笑眼、拱手捶肩地求,只好答应同他一道食。眼看满桌琳琅的香甜点食,莫妮卡忍不住同十二斗起嘴:“说什么讨个好彩头,其实你就是馋了。”
“少吃点啦,这么贪嘴,你是不是没听过一碗牛肉面的典故?”信一也帮腔,顺便将衬衣袖挽折到腕上,温毛巾擦过手,替莫妮卡剥出一小块咸口的糯米鸡:“听说有一年大比,夺魁大热门就因为吃了一碗牛肉面,上吐下泻,八强都没进,就被抬出去了。”
十二少口中刚塞进莲蓉包,原本棱角分明的腮颊涨得似仓鼠,扭头就向莫妮卡告状:“莫妮卡,你看你看,他咒我啊。你是不知道,tiger哥每天都找一帮老师傅操练我,我吃得多很正常啦,讨个好彩头也是理所应当啊?”
“照这个逻辑,最近h社会都要吃得比平时多好多啦。”莫妮卡看着碟上多出来的糯米鸡,对信一一笑:“你也吃。”
还没动筷送进口,莫妮卡的面前又多了一块云腿酥,与糯米鸡不太对付似的。十二少咽下食物,饮茶清口:“他们吃再多也没机会啦,报名大比,是有门槛的。第一条——从报名当日至大比结束,龙头同头马都要亲临现场,缺一不可。”
“我有一个问题,”莫妮卡迟迟不动筷,似是难以抉择般:“如果有人趁帮会大佬都外出,准备夺权或者打架,这简直是大好时机呀。”
“所以先有第二条规矩,义字当头,以和为贵。”信一看似云淡风轻,余光一直挂住那盛满糕点的餐具:“无论是谁,只要以后想在道上混,都要当做高挂免战牌,趁火打劫就是对关老爷不敬。”
“原来如此。”莫妮卡若有所思:“不过说实话,如果真的因为大比折损一员大将,这划算吗?”
甜腻的豆香从远处迅速飘近,十二少对住莫妮卡的双眼,忽然发起袭击:“所以,莫妮卡,我同信一,你希望谁赢多一些?”
云腿酥同糯米鸡的战斗忽然从地下被搬到了台面,信一虽不说话,却也一脸玩味地斜倚着桌边,等待着莫妮卡的回答。
“比起这个,”莫妮卡将筷子扽齐,夹起颗果冻般的虾饺,咬下一口:“我更加希望你们谁都不要受伤,十二你知道的,我上次就跟你说过……”
十二少异口同声:“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嘛。”
“不受伤,好难的,”信一眉头皱起时,总会有些忧郁的阴翳,试图越过优越的鼻梁:“参加武斗的人,都要签生死状,从前年年都会死人的。况且今年是大比,只要赢了所有人,其他比试都不重要了,所以他们个个都会铆足劲头打。好烦啊,最烦跟一群亡命徒搏命。”
嘴上这么抱怨,信一却显然比之前结实不少,衬衣都快箍不住他的臂膀,显然是勤加练习,强度不亚于十二少。
莫妮卡沉默几许,无奈道:“自带医生啦。”
“嗯嗯,已经雇好了,内科外科都有。”十二少连连点头。
“城寨医生一抓一大把,你放心。”信一又道:“本来想带四仔去,他十项全能,但因为要坐船……”
莫妮卡了然:“坐船啊。”
“当然是坐船最稳定最冇人打扰啦,还可以欣赏风光,老实说,我都当公差旅游的,”十二眼珠转着,脑筋也在转:“莫妮卡,坐我们的船走咯?”
“喂!”
沉定了快整局的信一这下坐不住了。大比的旅程,他一早就想好了,到时候闪亮登场,左边站着最靓的大佬龙卷风,右边站着最靓的女仔莫妮卡,他简直就是天底下最靓最幸福的头马,这可恶的十二少竟然当着他的面挖墙脚!
“她是城寨居民代表,当然跟我一起去。”
十二少不紧不慢:“我记得你们一直都没买船,包船去?不像我们庙街,今年买了条新船,又快又稳,还有虎纹涂漆,超级气派哒!”
“你……”
会计信一疯狂计算着自己存款余额,正要试图的自刀奢侈一把,却听莫妮卡道:“我不跟你们去。”
“什么?”信一和十二少齐道。
“你不去?你上次说了你要去的。”
“不是吧大小姐,天大的热闹你都不看?”
“我当然要去,”莫妮卡卖起关子,将点心吃得干干净净,留下个神秘的笑容:“但不是跟你们一起去。”
返回城寨的这一路上,两个人都在追问莫妮卡到底同谁前往,却实在追问不出结果,信一假装生气离开,扭头就去红色大花笼找龙卷风取经。
莫妮卡将从莲香楼带回来的糕点分发给青年中心的小孩,又去筹建招生的义学点帮忙,直到天黑,才往住处走。
每一晚的城寨都是全然陌生的样子,就像随时会变化出一条谁也不识的新路,或是在街口阴影中蛰伏着生物,准备吞噬路过的行人。莫妮卡握着手电筒朝前走去,可以清晰地听到脚步有几声回响,那属于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忽然,她停住,将手中电筒猛然向身后掷去:“出来!”
电筒没有击中或是落地,而是被一只宽厚的、裹着绷带的大手稳稳接住。头带兜帽的大个子壮汉从转角处露了身形,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林医生?是你啊。”莫妮卡放松下来,声调明显柔和许多:“吓我一跳。”
她拍了拍胸口,就像同久别重逢的熟人打过招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何其自如,何其轻松。
分明只隔了半条巷,不足十米的距离,四仔却只觉咫尺天涯。他无法遏制地痛恨起莫妮卡表现出的从容,就像痛恨自己那样。
他有多久没见到莫妮卡了?
不记得了,更没有数清楚过。四仔只记得在莫妮卡自顾自消失的这段时间里,他的毅然决然是如何走向衰竭的。时间会发酵一切,让他从决绝变得犹豫期待,最后又只剩绝望麻木。可始作俑者却还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饶是肺腑之内如何情绪澎湃,四仔始终一语不发。
莫妮卡催促道:“干什么?扮鬼呀?万圣节过了好久了,走啦,打起手电,一起回家。”
“回家。”四仔重复着。
你真的有把这里当家吗?如果有,为什么可以这么久都不回来?就像你还说你喜欢吃我做的菜,可是说不吃就可以不吃。
这段时间,四仔做饭总是会做两个人的份,尽管他很清楚的知道,哪怕做完也只他自己独自吃掉。只要胃胀得很痛,其他地方也就不会痛得那么明显。
高大的身体从阴影中掠出,一步一步,踩实在碎裂泥泞的路上,四仔朝着路灯下的莫妮卡走去,瞳孔中的光随着距离变化着,如梦似幻,真假参半,真实得他可以看到莫妮卡脸上的细绒,可如果再靠近一点,她又会立刻消失在眼前。
所以四仔选择同她并排走,再不去看她。
两个人都只顾走路,就连影子也靠的比真人近些,莫妮卡将目光定在斜前方,亦步亦趋。
无事发生?是她装出来的。
本以为已经做好心理准备面对四仔,可当刚才看到四仔的那一瞬间,莫妮卡依旧无法遏制地想到在天禄嘉年华的地下道里,看到的关于四仔的照片,心痛、愤怒、还有一点点莫名其妙的难堪。
“你最近,过得好吗?”
当听到四仔主动却微小的问话时,莫妮卡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我……很好,就是忙,想做的事很多,找上门的事也不少。”
本想问一句你好不好,莫妮卡却问不出口,一个人过得好不好都写在脸上,尽管四仔遮着脸,她也知道答案。
那简短的、关于忙的解释无端安抚住了四仔的情绪,他倒不觉得莫妮卡是敷衍,而是真挚地回答:“忙,忙是好事。”
四仔只有忙的时候才不会想那么多,那是他这段时间总结出的心得。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陋巷里的任何其他声音都成了陪衬,冬月少有的月光,也在此时悄然降临,漏洒进冰冷的铁笼,哪怕稀少到无法沐浴其中,也是久违的甘霖。
“不过你教我的,我都没有荒废。”莫妮卡捏了捏拳:“我前几天,用你教我的经络知识,打了个高手,都给他打吐血了,可惜他不讲武德,拿双截棍跟我打,我就近不到身啦。”
“那你有没有事?”关心的话几乎脱口而出,四仔再次变得局促不安起来。
“没事,我很好。”莫妮卡转过头,做了个鬼脸:“你是医师,望、闻、问、切,望字打头,很容易看出来的。”
终于找到名正言顺看向她的理由,四仔专注地凝视着那张美丽又狡黠的面孔:“嗯,是很好。黑眼圈有点重。”
“啊?真的假的?”莫妮卡摸摸脸,对王九的怨念到达顶峰。
在澳门那几天不是跟王九斗智斗勇就是提心吊胆,自然没有一天是睡好的。
“我等会回去就睡觉,唉,不行,还要收拾行李……”
四仔脚步停住,一颗心从月下直坠冰窟。
“怎么了?林医生?”
耳边是莫妮卡疑惑的问询声,四仔却不再回答了,他继续如常向前走着。原来陪伴的目的不是为了归家,而是永久的作别。
莫妮卡要走了,她都要收拾行李了。
林杰森,你真的好可笑。
可笑之前还想主动同对方坦诚你有多卑劣,划清界限,你自己才是早就被划清界限的那一个。
莫妮卡可以同你假装待在“一条船”上,却没有义务一直这样做。她可以飞翔,怎么可能被你拖住?她的选择好多好多,每一个都该完美,而不是残缺。
你的身心,心有一半给了小悠,身体也被毁坏……可是,人在冷的时候就会想靠近火,溺水的时候想要有人拉一把,那是本能啊。
四仔想,他对莫妮卡,就是这样的本能。
可他还能做什么?只能陪着莫妮卡在这条好短好短的路上,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
不知不觉,四仔就走上了楼。
“送到这里就好。”莫妮卡本想拿钥匙开门,却见本该在楼下就告别的人,还在自己的眼前:“林医生,该回去了。”
只到这里了?
一点预感在四仔的耳膜上弹跳鼓噪:如果今天就这么让莫妮卡消失在这扇门后,他们之间,也就再无可能了。
“莫妮卡。”
“嗯?”
“……”
叫住了人,四仔却迟迟没有开口,他向来少言,在莫妮卡面前更是。从前,总是需要莫妮卡主动逗引,他才会多说几句。发病的那一天一夜,他像是把可以对莫妮卡说的话都说尽了,只剩下些到死都不能说的,变成刀片凌迟自己。
“我困了,不如明天再说?”
“这段时间,我都有好好吃药,吃饭,睡觉……医病、脱敏。”四仔低声开口,袖里的拳头从握住,逐渐舒展开:“那天的情况,以后绝对不会发生,我不会再失控,也不会……”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走?
“林医生,每个人都有失控的时候。没情绪的,不是神仙……就是鬼魂。”莫妮卡转过身,对竭力表达着自己的四仔笑了笑,眼却有些泛红:“所以,不重要的。”
“那你为什么要逃离我?”一声追问出口,四仔只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可他实在愤怒,为什么会有人一面说“没关系,你大可以崩溃”,一面避他如蛇蝎?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
莫妮卡被诘问得哑口无言,又拗不过眼前这个深沉的人。这个深沉的人,难得坦荡一次,也许是唯一一次。
而莫妮卡经不起这样的诱惑,她诚然回答:“我不是逃离你,我只是……逃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