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栖木 第5章 第 5 章

等到夏初，韩静节才第一次走出狄家。冬日慌慌张张过去，她某日晨起见到屋外白茫茫一片，还道是落雪，开窗才知是春雾弥漫。院内的樱花和风铃木开了又谢，很快就是郁郁葱葱一片青绿，有一天狄秋在早饭时去接了个电话。他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不多，所以韩静节对此记忆犹新。

那是通报丧电话。中环有大佬昨夜家中次子死了。先心病，孟买血，家中先前动用门路找过合适器官。买他人命，补自己寿，桩桩件件都对上号。狄秋很快回来，落座饮完豆浆，对她说午饭别吃太饱，今夜领她去酒楼吃席。

港城高处一只蝴蝶振翅，带起的风能吹动连万里之外的人。如今罪魁祸首死了，起码能把小孩放出门逛逛。狄秋看韩静节努力喝着牛奶，暗忖自己将别家丧事当自家喜事办，实在很符合□□作风。

韩静节在香港住了半年，白话进步神速，与人沟通基本无碍。阿文教她识字、认数，几乎都是一教便会，数月下来已经可以做简单算术。头发也终于蓄长，让阿文如愿能够为她编发。

白天狄秋有事，天黑时才驱车回家接人，韩静节已经在厅里等着了。阿文给她穿了新衫，条纹短袖配军蓝色短裤，头上扎了两个小辫，看着很精神。狄秋替她打开车门，她自己爬进去坐好，待车子启动后双眼就黏在窗外不再转。

车水马龙，灯火通明。原来整日居住的房子真的不算大，她瞧一切都新鲜，要下车时又有点怯。狄秋站在门口等，微微偏头，道信仔在里面等你。韩静节遂吸了口气，像只兔子似的蹦下来。

酒店不大，三个大人加两个小孩也占不了多大一张桌。阿虎还是第一次见韩静节，那日还是他一马当先冲进仓库捡到的人，看了半天才找到点印象，道半年未见真是变了个人，长高还变靓了。

韩静节对他的印象更稀薄，接过红包说多谢虎叔叔。狄秋笑说好大个利是，转头看张少祖也给她递红封。

“不想太招摇，不然就应该放鞭炮。”阿虎越过韩静节，对狄秋眨眼。

半年不短，狄秋找遍能问的人，只知是洪文刚那边放出消息后，她家中某位亲戚拿着体检单上门自荐的。单据自然找不到了，那位所谓的亲戚拿到钱就不知所踪，如今要她命的人也死了，线索只剩他桌上一叠叠报纸。那是他特意托人从内地搞来，指望边角缝隙里能找到些寻人消息。可惜读了半年，除去他看简体字日渐熟练，并无收获。

早上他打电话给两位兄弟通气，阿虎问他究竟怎么想，你要不就把仔送回大陆。狄秋觉得兄弟讲话离谱，又打电话给阿祖，大佬爽快应下饭局，转头问他要不要准备。

狄秋一阵无语，有什么好准备的，四岁小孩还要开坛斩凤凰啊？那头张少祖闻言直笑，狄秋当时不解，如今才懂两人是以为他决定请客摆宴收韩静节当契女。

他不知如何解释。这个孩子很好，但还未到那一步。他更多想的是，反正狄家不缺一口饭，她能留多久就留多久。

韩静节不懂这些曲折，拿着红包有点无所适从，也不知过完年了为何还要放炮。她转头看秋叔叔脸色，见他看着有些高兴，想来应该是件好事。红包好重，她捏着嫌麻烦，就交给秋叔叔。

不知为何，大人又是一阵笑。狄秋也不客气，收进口袋里，说我帮你收住，给两位叔伯敬酒先。他给小孩的杯子里注满果汁，示意她双手端着去碰对方酒杯。

大人们倾向她，方便她撞杯。一位给了她名，一位给了她姓，她也想与蓝信一碰，但阿哥微笑着摇摇头。最后她回身向狄秋，与他装着琥珀色酒液的玻璃杯碰出一声脆响。

果汁很甜，饭菜可口，饭桌上所有人都很快活。大人们在聊些她不懂的话，与语言无关，只是话题超出她的常识。吃饱之后，信一说要给她看个好东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刀没开刃，银光闪动在男孩指间，炫目华丽。

“祖叔叔送我的。”他刚得了这个宝贝不久，费了许多心思练习，却没有很多观众。韩静节看他耍刀，不知道兵器危险所以也没觉得刺激，只是本能觉得漂亮，拼命鼓掌。她的反应满足了表演者的小小虚荣，当她提出想试试时，蓝信一也未多想，觉得没开刃的刀并不危险，转手就给她。

但刀没有递到韩静节手上。在与张少祖说话的狄秋仿佛背后有眼，伸手挡在小孩子中间。他看了一眼蓝信一，将蝴蝶刀收好还到男孩手中，笑道：“小静如果受伤生病会好麻烦，你是哥哥，帮我看住她啊。”

这只是酒席上的小插曲，不过在回家的车上，他认真对韩静节又说了一遍相同的话。

他们这行生生死死都常见，但起码生与死之间有给医生留些操作空间。韩静节不同，流血的话无人能给她补。如果她整日在家，在阿文与他眼下，那这些嘱咐不必啰嗦，可他不能真把小孩关一辈子。

韩静节已经困了，小声说好的秋叔叔，我记住啦。她说的是国语，半只脚已经入梦，头一偏往窗上倒，被狄秋伸手扶住。小孩暖烘烘的，夏日靠在身上犹如贴了个暖炉。他还没抱怨，韩静节先在睡梦中皱眉，脸上挂起汗来。她来自一个冬天会下雪、夏日不太热的地方，尚未适应港城的夏天。

狄秋遂打开窗，让司机开慢些，指望深夜凉风吹散些许暑意。窗外流光晃得他有些恍然，身上压着沉甸甸的一个孩子，反倒像做梦一样。他伸手想捻佛珠，却被口袋里的东西硌了一下，是那两个大红包。这下真是百口莫辩，他想着，觉得自己也当送些甚么才好。

次日一早，韩静节在床上醒来，身上搭着薄被。她险些以为自己做了场梦，起身才看见衣服未换，枕边还多了什么东西，用手帕包着。她展开发现是昨日两个叔伯给的红包，上面压了一串黑曜石手钏，以及一个亮着银光的细长物体。

第一眼她以为那是把轻薄小刀，迫不及待握在手里才发现不对。如果她年纪再大些，也许会为这支价格不菲的万宝龙钢笔惊叹一下。可此刻她只像握刀一样握笔，觉得自己也找到一个衬手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