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栖木 第4章 第 4 章

跨过新年，未至春节，韩静节彻底痊愈。前两个月她在病中见天睡着，病好仿佛解冻，再不肯多着床片刻。阿文事务繁忙，给她打开收音机，嘱咐她不要乱走。她一向听话，不去扰人，自己在房间堆积木玩。

白日太长，音乐频道放完歌曲，各色节目轮播一番，不知哪个启发了她。某日福至心灵，她突然能听懂收音机在讲什么了。屋里太静，她跟着广播学舌，念多了终于会打弯，四声变八调，好像也没那么难。

阿文习惯同她讲国语，一时竟未发现她学会讲白话。还是某日狄秋得空回家，同她打招呼，被她一句“食咗饭未啊”惊笑了。他手中黑白两道生意都要过，临近年关正是忙时，几乎不着家。难得赶在饭点，他与韩静节同吃晚饭，才发现这是两人第一次正经同桌。

小孩刚来时饿得怕了，吃饭急吼吼，不舒服也要硬吞，吃完又吐得难受。病愈后胃口好很多，反倒吃得斯文了，拿个勺子慢慢食粥。狄秋在家不讲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为她夹菜时随口问她今日做了什么。

韩静节道，听收音机啦，收音机里讲旺角□□斩人，咩叫□□啊秋叔叔，点解要斩人啊？

狄秋一时尴尬停住，看韩静节满脸求知若渴，他只好假咳了几声，说□□就是社会底层谋生，好辛苦的。至于为什么斩人……因为有人想搞事，搞事就是捣乱，捣乱就是不听话不守规矩，你以后千万不可啊。

韩静节信服点头，咬着勺子问：“所以之前打我的坏人是□□吗？”

这个问题很好搪塞，但狄秋没有。韩静节是个聪明孩子，他想，放下筷子郑重道：“是。坏人现在还在找你，所以你不可以出门。如果有其他人问你的名，你要话你叫张安。”

“可我叫韩静节。”女孩微微蹙眉。

“是的，你叫韩静节，你要永远记在心里。但除了我和阿文之外，你不可以对别人说你个真名，不然坏人会找到你。”他一字一顿认真说，片刻后，韩静节点头应他：“我知道啦，秋叔叔。”

狄秋笑笑，又为她挟了一块炖牛肉。他原本以为自己要讲许多遍，但韩静节真的牢牢记住这件事，未曾让他再叮嘱第二次。

吃过这顿饭，狄秋暗暗警醒，觉得教小孩这件事有必要提上日程。收音机要少听，可整日闷在家里独自一人也不好。虽然可以让阿文常陪伴，可狄秋更希望她能多些活力。想了又想，还是打电话去城寨，问老友借他家小孩来用。

张少祖对此并无异议，蓝信一刚好放寒假，整日乱跑他也不放心。蓝信一时年八岁，与所有小学生一样爱看漫画，讨厌拘束，张少祖还想提前同他打个招呼，哪知他先保证自己定会助秋叔哄好阿妹。

旬月不见，阿妹比病中好太多，跟在狄秋身边对二人打招呼。祖叔叔好，阿哥好。讲起白话像只小羊在咩咩叫，张少祖听着有趣，逗她道：“你叫咩名啊？”

小羊睁着眼，满脸笃定： “我叫张安。”

两个大人都十分满意，只有信一不解：“我还以为你叫小静。”

“那个是小名，大名就叫张安。”她一口咬定。一问一答，两人算是初识。多年以后蓝信一回忆起来，方才明白韩静节并非一日成事的。做这行就要口风紧、能管住自己张嘴，她小时候就见端倪。

大人还有事要商量，留两个小孩在屋里玩。蓝信一来过狄秋家许多次，探索过多回，比整日待在房中不出的韩静节更为熟路。秋叔说不准出门，他就拉着韩静节四处去看稀奇玩意。半日下来，待狄秋想起来喊两人吃饭时，整个房子都被他俩逛了个遍。

走到拜访遗像的小厅前，蓝信一严肃提醒，这间屋以后一定要小心。韩静节今日充作他的忠实跟班，压低声问是不是因为摆了照片。

“那是秋叔叔的老婆同两个细路。”信一凑到她耳边说悄悄话。“好多年前被人害死咗。”

果然。韩静节望了一眼屋内，自此立下有关死亡的第一印象。其实她已经见过人以不太体面的方式离世，只是那时她尚不知何为死亡。直至这一刻，这间空气都比他处沉重的房间与“死”连上线，往后无论他人说人命多轻贱，她都觉得人不该轻易死去。

信一不知她心中所想，只像个尽责兄长一样，提醒她不可触秋叔叔伤心事。他见韩静节沉默，以为她被吓到，便牵着她往楼上去看下一处好玩的。

小孩将大宅当作游乐场，大人则将小孩视作乐趣。狄秋与张少祖结伴去找人，听见图书室里传来说话声。门未关严，无良大人偷看，见两个小孩挤在沙发上，信一在念书：“在底格里斯河上过了一日，我们就到了巴格达，我日思夜想的家乡。”

他读得认真，念那些拗口词语也没有停顿。这个故事很长，他已经说了好久，有些口干。还有几行未读完，他决定糊弄过去：“辛巴达航海，到这里就结束啦！”

韩静节依在他身边，听得入迷，提问道：“哥哥，巴格达在哪里？”

张少祖第一次听他这么规矩念书，既觉新鲜又有自豪，不由微笑。转头就听蓝信一自信回答：“巴格达在非洲来的。”

闻言狄秋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这下惊动了屋内两人，信一跳下沙发往张少祖面前凑。平日他要直接跳进大佬怀里，今天碍于阿妹在旁边，稍稍矜持。张少祖摸他头发夸他念得不错，狄秋从他手中接过那本《一千零一夜》，没想到家中还有儿童读物。

他转头一看，看见韩静节还缩在沙发角落。他只一招手，小孩就像只小狗似的跑过来。狄秋单臂抱起她，说：“以后同你信一哥学，多读书，这屋你都可以常来。”

他将书递到韩静节手里，在张少祖领着信一走远后，轻轻对她说：“巴格达在中东，亚洲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