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烛手中的茶盏顿住,一滴茶汁飞溅上雪白的衣襟,她却浑然不觉。淡然的神情变得怔忡难言。虽明知冰族青年对荣耀的追求远远胜于对容貌的爱惜,然而对于一个珍爱弟弟的姐姐来说,看到原本完美的弟弟被划破了脸面临破相的危险,自己却阻止不了比赛的进行,亦不能飞至他身边替他医治,那又是何种的折磨?
哥哥,飞廉哥哥,你们这是?眼前光影迷离,恍若幻觉,云焰不解地看着发生的一切。难道不是普通的比武吗?为什么要争斗、要流血?她心中冒出数个疑问,急的快哭了。眼看着从小疼爱她的飞廉身上的伤益发加剧,胸口,左臂,右腰,接二连三被哥哥砍到,心里一阵翻涌,咸涩的泪水涌上眼角,她慌忙死死捂住了嘴,硬生生止住自己想发出的哭泣之声。
台下的讲武堂众人,此时也止住了口头上的议论。不寻常的安静中,大多数似被台上的鲜血所感染,只觉一股莫名的热流自下而上地漫过身心,在血液中沸腾而起。
真正的战场厮杀,想必如此,容貌、尊严,在冰冷的武器面前通通可以摒弃而去,活着、胜利才是一切。
又有几人知道飞廉真正的心理?纵使是知己如承训,聪明如青辂,也猜不到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拼命到这种地步。
碧!他在心中低低叹息了一声,仿佛只要一提这名字,力量就会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三日之后的出科比试,你可有把握取胜?”那日,在浓密的树荫下,巫朗严肃地对他进行了一番训导,语气中隐隐泛着一股杀气“听说巫彭手里的那个云焕很不简单,不知与你相比如何?”
“叔族,我虽与云焕同窗三年,却从没交过手,”他蹙起眉沉思了一下,喃喃:“云焕聪明好学,为人又沉默内敛,事事不居于人后,剑技只怕不在我之下。”
“这么说,你没把握胜过他了!”巫朗脸上陡然冷了下来,恨恨道:“你具有那样高的天赋,自小又受过最纯正严格的教导…..只可惜你自己不求上进,受那该死的鲛人迷惑,自己耽误了自己。”
“叔祖,”见自己敬重的长辈误解了自己心爱的女子,飞廉很是愤愤不平,不经意地提高了音量“碧从未迷惑于我,她甚至三番四次地提醒我,让我多用功”
巫朗挥手打断了他,很是不耐烦:“一个卑贱的鲛人女子,装模作样而已,你以为她有多贤惠?”不等飞廉出声,巫朗又道:“碧对你来说,百害而无一利。这次你若输了比赛,就不要再想见到她。”
无论做怎样的争辩和努力,他都没能改变长辈顽固如磐石的内心,那个残忍至极的决定,像一个影子罩在他的头顶,挥之不去。那一课发生的事情就像噩梦的回放一样,将可怕一直持续了下去,直到他来到云焕面前,击倒云焕或是被打败。他并非畏惧于云焕,然而事情一旦牵扯到了碧,便失去了原有的白色光泽。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他不可以在这种情况下将碧作为赌注,他输不起。
又有谁知道这三日他是怎么过的?他唯一的出路,唯一可以保护碧的方式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地打败云焕。他装作无事,用自己伪装而出的淡然温和来面对碧,面对自己所有的对手,他觉得自己很虚伪,明明满腹心事,却无人可以诉说。而真正与云焕对敌,见识对方的强大力量之后,他再也无法保持淡雅温和了——云焕,很强,比他还要强大。
“你若输了比赛,就不要再想见到她。”那冷冰冰的话语像电流一样在脑子一闪而过,让逐渐混沌的意识再度清醒了几分。
绝不可以输,绝不!只有赢,只有打败眼前的敌人,才可以,继续和碧在一起。
眼中强烈的光芒如星火闪烁,强烈地让云焕也不由得有些惊讶。一瞬间,如流星划过,他使出最后所有的气力,人剑合一,不顾一切地劈向了对方。那一刻,他唇角的笑释然又无奈。我赢了?
然而下一刻,他却看到一道白虹划过了天际。对手忽然改变了剑路,只出了一击、就将他手里的长剑震断!
以他的眼力,居然根本看不清那一剑的来路。那一剑无影无踪,如羚羊挂角浑然天成,竟无懈可击。他被那种巨大的力道逼退了三步,捧着震伤的手腕,难以置信地看着同窗。
潇惊住,云烛惊住,云焰惊住,台上的十巫与台下的讲武堂众人都被那仿若天外飞仙般的那一击,无数双冰蓝色的眼睛都看向一个方向,惊诧于使出此招之人的绝高技艺。
鸦雀无声中,飞廉呆若木鸡地看着云焕,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输了,他真的输了。
眼前云焕可怖残忍的脸渐渐模糊,连眼神的冰冻刺眼都感受不到了。他只有一个念头:碧,我已经拼尽了一切,却还是输掉了你。
在教官喊出“云焕胜”的前一刻,飞廉蓦然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身上数次伤口也在同时往外泛着鲜血,瞬间染红了脚下的地面,悲凉得触目惊心。
云焕的表情就像最坚固的大理石一样,不为任何外力所动。直到飞廉无力地倒下,他的眼里才有一丝波澜闪过。他听到,飞廉在倒下的那一瞬间,吐出了一个字“碧”。微弱不明的声音,在云焕耳中却是格外清晰,他终于明白了今日飞廉的所作所为。
云烛自听到教官宣布比赛结束的那一刻起,就按捺不住要冲到台上去为云焕疗伤,不料被巫彭伸臂拦住“有云焰足以。”
在她向比试台上冲的前一刻,云焰已经飞奔了出去。几步跃至二人近前。少女却做出了让几乎所有人再次惊诧的举动。她,径直越过了云焕,扑倒在飞廉近前。
“飞廉哥哥,快醒醒,快醒过来啊!”将手压在飞廉胸口,不断地为他愈合着伤口,而那个人,却迟迟未醒,连呼出的气息都极其微弱。泪水大滴大滴地滑下面颊,低落在飞廉苍白无色的脸上,少女却没出过头来,留意到云焕的脸色变得比飞廉更加苍白。
真是我的好妹妹啊,云焰,将别人当做哥哥,对自己的亲哥哥,却连看一眼的兴趣也没有。
主人!潇微不可查叹息了一声,心中涩涩的难受已极。从她的角度,可以将现下云焕大半个脸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他落寞孤独失望的神情落在她眼里,她除了心痛伤感之外,竟不能做出其余任何举动。她多想告诉他,主人,您还有潇,在潇心中您永远是第一位的。她多想跑过去搂住她,用自己的身体却温暖他。而这些,只是不敢想的“想”,她的身体是冰冷的,永远无法给予他温暖,而她微不足道的爱,不足以埋葬他的孤独落寞。她更是没有资格接近他,因为她卑贱。
若是服了傀儡虫,便不会有这些烦忧的困扰,也少了不应该存在的卑微奢望,是不是,对她最好的结局?
空荡荡的台子上,一个少女边为青年疗伤边悲伤地痛哭,而一旁的另一个青年,薄唇抿得紧紧的,背脊挺直得孤独又高傲。不远处的台下,又有一青年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一切,双手无声地握紧成拳。
云焰,你喜欢的居然是飞廉!卫默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安静,看向他们二人的眼神却如毒蛇般,憎恨和厌恶充斥其中,泛起诡异的光泽。不止他这么认为,台下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产生了与他同样的想法,一时间,羡慕、妒忌、轻慢、鄙视的各色眼光中,肆无忌惮的话语也泛滥了开来。
“叫你几声了,怎么也不动?”一个柔和温暖的声音响起,云焕才回过神了。对方略带责备的话语却比任何言语都要亲切。白衣女子蹙眉,眼中满是心疼和专注,柔软的手轻抚上丑陋的疤痕,施法帮他治疗脸上的伤,柔和光晕中,伤口渐渐抚平。
云焕的唇角微微泛起一丝笑意。
至少,他还有姐姐,是全心全意关心他的。
“看来强者还是云焕,”青辂看着台上备受瞩目的那个人,脸上的表情意味不明“真是,差点看走了眼。”他苦笑一声,暗自叹了口气:说到底,作为帝都根深蒂固的十大门阀一员,虽钦佩于云焕的绝世武艺,私心里,倒是更希望飞廉能赢过他啊。
自青辂发出一声感慨之后,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听到身边人任何的声音,只有轻柔的风声萦绕在耳际。
奇怪,这两人以前站在一起就像火捻子遇到打火石一样噼里啪啦没个消停,这会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偏过头去,只见承训正愣愣看着台上即将被抬下去的飞廉,眼眶红了,表情也很是压抑。另一边,卫默呆呆目送着云焰跟随医护人员布下台阶,望着她一路对飞廉小心翼翼的照顾,脸上神情变得越来越狰狞,眼神也透出如云焕般嗜血的光。
哎!自古少年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莫名其妙地胡诌了两句诗之后,青辂突然发现原来自己才是最幸运的一个。
“姐,我已经没事了”见云烛面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云焕心猜脸上这伤要想消失于此刻只怕是不可能,他倒是丝毫不在于这些,淡淡安慰道:“此伤无大碍,过些日子许可消失无迹,姐姐莫要担心。”
“焕儿,你休要骗我”云烛低斥一声,语气却格外轻柔,她将手又移近了几分,几乎贴到云焕面颊上,白光照出了脸上那条爬虫一样的丑陋痕迹,“我是担心你这道疤怎么都好不了,将来——”
“姐,”云焕出口打断了她,“我从不在意这个,她也不会。”瞧向云焕视线所指处,云烛阴云遍布的脸上才微露出一丝微笑,浅淡却如穿透云层的阳光一样,温暖、明丽。
“姐,该是我选傀儡的时候了。”
“去吧!”手中白光消失不见,云烛抬手轻抚上弟弟的脸,顺着疤痕的轨迹蜿蜒而下,她微不可查叹了下气,然后放下手,对着云焕理解式地点了下头。
“你们说云焕会选哪个傀儡啊?一个个都是美人坯子啊!”
“还用说,肯定是潇啦!没看到潇才是最漂亮的一个吗?她以前可是星海云庭的当红花魁,美丽无双啊…..”
“真是,什么便宜都让这臭小子给占了。不过据说这潇本来就是他买下的鲛人奴隶啊”
“这鲛人名堂可大了,当年出卖了同族却没捞到一点好处,被巫彭元帅贬到镇野军团当了营妓。后来不知怎么的又调了回来,还继续当叶城花魁…….老子擦,十几年了,偌大一个叶城都没出一个比她更美的鲛人啊。”
“你别说,咱冰族的云烛云焰论美貌可一点不输给潇。真不知道云家人都怎么长的。不过云焕那小子被毁了容,实在是大快人心啊!看以后那丑八怪还怎么拽?”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言辞也越发不堪起来。私下里握紧的手指已然滴出血来,潇脸上的表情却是淡然柔美的,唇角还带着清浅疏离的一抹微笑。看着浑然不受那些言语所印象,越过众多美丽的鲛人傀儡,径自向他走过的云焕。潇越发觉得:自己若是再流露出一点伤感脆弱的表情,只会更不配留在他身边,连做他的武器都不配。
场中的鲛人傀儡,一个个大睁着碧色的双眼,眼神空洞无神就像是藏在一汪死水,木然直直盯着最前方。除了潇的视线随云焕的步伐而动外,其余人,根本就无视了云焕。只要云焕不能成为她们的主人,她们永远不会对他作出任何反应,除非出自主人的命令。
只要服下了傀儡虫,潇是不是也会变得和她们一样?心中翻涌着名为烦躁的情绪,他想到潇的那双碧绿色的眼睛,仿佛沉淀了深秋中最凄寒的夜色,又像迷离了冬日里冰层上反射的一道光线。他看得出她的眼睛中,悲痛、凄苦、绝望中又透着继续下去的渺茫希望,她脆弱,她又坚强,她单薄,她又深沉,她的眼睛里永远有着压抑的情感,他无法完全看懂,但他知道,那种经历了无数风波摧残淬炼而出的感情,是他最想探寻的,也是他绝不容许剥夺的。他,一定不会让她成为一个无知无识,双眼无神的傀儡。一定不会。
再不去看一眼那些真正的傀儡,云焕迎向潇的视线,停在她面前。
“云焕,你可想好了?”耳边传来巫彭冷冷的问话,而潇却置若罔闻,似乎连云焕点头说“是的”也没有听到一样,双眼兀自看着云焕脸上那道疤痕,眼中视线交织,复杂莫名。
云焕心中一寒,继而唇角扬起悲凉的冷笑。
真蠢!自己居然忘记了。鲛人一族最是爱美。如今自己变成这副模样,只怕她看着都会碍眼!原来,自己一直想错了她。
那道疤痕虽经过了云烛的术法治愈,收缩变小了不少,连整张脸的扭曲程度也变得比先前轻微了,但它依然存在,就像一条细小纤长的深红色长线,生生将一张完美的脸划为了两半。破镜难以重圆,因为那道裂痕在。她怕,那道横亘于他面颊上的伤疤会永难磨灭。“很丑,是吗?”他冷漠的声音唤回了她的神智,她听出来了,他的声音里,没有悲伤,自由透着高傲的恶意嘲讽。回旋于天空的鹰,纵使凋落残零了几片羽毛,高贵自负却依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