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村最终准许降谷零留宿一晚。
时间太晚,雪夜路滑,而他居住的地方又实在僻静,抛开一切不谈,如果此刻是任何一位过去的学生站在他家门外,他都会选择让其留宿,即使那个学生叫做降谷零。
他一个人住,也没有任何恋爱成家的打算,家里里没有客卧,他从柜子里翻出被褥和毛毯,在卧室里打了个厚厚的地铺。
做完这一切,他又拿了套不常穿的睡衣,去敲了敲浴室的门:“我把衣服挂在门——”
话还未说完,浴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平心而论,降谷零的外表很加分,这种日常生活中的加分项在卧底搜查官的行列中算是减分项,他太过引人注目,也太容易让人留下印象,但那没有影响他成为了一位令人钦佩的卧底搜查官。
雪村把衣服递过去,淡定地提醒:“眼神收敛一点,我没有和你一起洗澡的打算。”
降谷零慢吞吞道:“以前我们在浴室里……”
雪村面无表情地一巴掌关上了浴室的门。
一分钟后,雪村又反应过来点儿什么,眉头紧锁地敲响了浴室的门,哗哗的水声停下,门被打开,露出一张灿烂的笑脸。
降谷零的发丝还在滴着水,捋了一把头发,扶着门框微微俯身问:“怎么了吗?教官。”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刚浴室里的镜子上竟然没起水雾,雪村的目光锐利异常:“你洗的是冷水澡,你想生个病然后赖在我家不走。”
他微笑道:“你今年几岁了?需要我亲自帮你调水温吗?”
计划被戳穿,降谷零心虚地避开视线:“不、不用。”
“你最好是。”雪村今晚第二次面无表情地关上了浴室的门。
防止那个家伙真的赖在他的房子里不走,雪村打开了厨房的灯,于是换上了教官的睡衣从浴室里走出来的降谷零收获了一碗加了蛋的素面,然后痛并快乐着地喝掉了教官亲手熬的姜汤。
睡前,雪村再次警告:“明天早上八点之前离开我家,以后也不要再来这里。”
不知道是否已经睡着了,借宿一晚的那个年轻人没有回答。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降谷零翻了个身,没吭声。
***
雪村听到有人在耳边轻声说些什么,眼皮却仿佛粘连在一起,无论如何都睁不开。
他做了一场梦。
那是一场很熟悉的梦。
卧底任务失败归来后,他经常做梦,那些挥之不去的无形的痛楚笼罩着他,压得他喘不过气,一步步将他沉入更深一层的梦魇。
牺牲的同僚、枉死的父母、管理官惋惜的神情和劝慰、办公室内一刻不休的急促的电话铃声,午夜梦回,他总是能看到几岁、十几岁、二十几岁时的自己跪在一座座灰白的墓碑前忏悔,被他追忆着的人们在他身旁温和地诉说着谅解和鼓励,每一字每一句都重重碾压在他的膝盖上,让他更加无法容忍自己站起身。
有太多的人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也有太多的人替逝者原谅他,他无法接受偏偏只有他还活着,唯独他苟活至今。
他想过去死,却不敢就这么到地下面对逝者温柔的目光,又唯恐他们会责怪他的懦弱无能。
“不要催我,我还不能去找你们啊,我还有事没做完呢。”
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他转过头,发现不远处还有另一个身影坐在另外几座墓碑前。
“你们再等我一下吧……”
……
雪村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
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漏进卧室,他慢半拍地侧过头,一个人正准备将浸透了凉水的毛巾放在他的额头上。
雪村推开那双手,想要坐起身,一阵眩晕袭来,他捂住额头,被迫接受,其实昨晚真正该喝姜汤的人是他自己。
伤病带来的后遗症是一生无法黏连的缺口,已经逐渐侵蚀至骨血,他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早已与卧底时期的身体机能无法比拟。
只是简单的一场雪就足够将他放倒,像他这样一个人,已经支撑不起警察厅的工作,就在那里只会成为同僚们的累赘,所以他从婉拒到强烈的拒绝,不愿再回到警备企划课工作。
“雪村教官?您感觉怎么样?”
雪村闭上眼睛,不想看见上方那双充斥着担忧的眸子,开口略带沙哑:“八点已经过了。”
几秒后,带着凉意的湿毛巾还是落在了他的额头,妥帖地调整了一下位置。
雪村侧过身,毛巾落在了枕头旁。
“降谷,你很聪明,你知道说什么话最能打动我,我也知道你会故意说一些能够触动我的话,所以闭上嘴,什么都不要说,安静地离开这里,有什么事情我们以后再谈。”
降谷零不厌其烦地将毛巾重新打湿叠好,轻轻放在教官的额头,垂眸道:“不是故意去说,是一个人想了太多次,直到现在才终于有机会亲口对你说。”
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放弃了一直以来的敬语。
“我们的前半生是相同的,让我们的后半生的轨迹也相同吧,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雪村有那么一瞬想要捂住耳朵,又或许他更应该捂住降谷零的嘴。
天时、地利、人和,连他的免疫系统都在帮那个人。
他用所剩不多的理智得出一条结论:在恢复清醒之前,我不能跟那个人谈论任何有关感情层面的问题。
病症会侵蚀他的理性,当感性占据上风时,人就会变得软弱无能,而对手又是他亲手打磨出来的远超自己的继任者。
雪村紧抿着唇,不再开口。
“雪村教官?”
“……”
“雪村教——”
“闭嘴!”
跪坐在他身侧的人低声笑起来,指腹滑过他的鬓角。
“教官,睡吧,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一切都会变好?
他大概是忍不住笑了。
不会了。
离开的那些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今后迈出的每一步只会比上一步更加寂寥。
不知过了多久,在翻涌的情绪中,他竟然真的就这么沉入了梦乡。
好久没有过了。
好好睡上一觉。
意识彻底沉湎的前一刻,雪村想,降谷或许也是如此吧。
和他一样,在离开组织以后,就再也没能好好睡上一觉。
***
雪村又看到了远处那个坐在墓碑前的模糊身影。
他走过去,那边的景象又骤然变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姿态惬意的年轻人。
那四人也是他曾经的学生。
他在警校带过的学生不算少,因为降谷零的缘故,他对那一届的学生印象格外深刻,不过印象深刻不代表他会一个一个关注那些学生的未来。
直到诸伏景光殉职,他去为那个永远停留在26岁的年轻人收敛尸身,才慢了很多拍地突然想知道当初追着降谷零一起跑来悄悄观察自己的几位学生的近况如何。
他甚至还能清晰地记起那副情景。几个洋溢着活泼氛围的年轻人推搡着扒在窗边探出半个脑袋,殊不知刻意压低的交谈声已经被屋内的人听得一清二楚,而后被与他交谈那个年轻人用教材卷成筒一个一个敲过去,响起此起彼伏的痛呼。
那时候,他的一生已经终结,降谷零的一生还未彻底开启,使命在呼唤着那个年轻人不断前行。
倚靠在墓碑旁的几个年轻人这会儿的装束各不相同,但他记忆中的那几人总是穿着一模一样的警校生制服,连最后一面都定格在警校毕业典礼上整齐划一的一幕。
那时候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拥有无限的可能。
生与死之间的距离微乎其微,一瞬间崩溃,带来的是亲朋心扉中绵长的刺痛,那几人一个接一个离开人世,他像曾经愤慨着死去的人该是自己而不是他所在意的人一般对那几个年轻人的离世感到不公。
那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闲聊:
“他太慢了。”
“他啊总是最后一个。”
“他又是去找雪村教官了吧!”
“看在他是好不容易才说上话的份上,再多等一会儿吧。”
“那家伙果然是喜欢雪村教官吧。”
“怎么看都是喜欢雪村教官。”
“起初是有点惊讶,但是如果是雪村教官,好像也挺合理的。”
“雪村教官看起来很难追,祝他好运。”
“不过啊……”
雪村疑惑:不过?
“如果是雪村教官的话,不继续等他也没关系了吧?如果能和雪村教官离得再近一些,他一定不舍得太早来找我们,绝对会踩点才动身。”
几个年轻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地说起来:
“那太好了。”
“真不错。”
“就这么办吧。”
“干脆让那家伙迟到下去吧。”
雪村站在一旁,那四个年轻人突然一并转头看过来,拥有一双温润的蓝色眸子的那位笑着说:“雪村教官,摊上这么个棘手又不乖巧的学生,辛苦您了。不过,要不要给他一次机会,听听他想对您讲的话呢?”
“他啊,每次去找您都是笑着的,本来我们还在担心会不会太过打扰,后来看到您听他说话的时候也是笑着的,才松了口气。”
“您信任他的能力,也因此很难相信他口中说出的话,但您应该、至少曾经喜欢过听他讲话的吧……请您像过去那样,再给他一次能把想对您说的话全部说给您听的机会吧。”
雪村看着那几位笑容灿烂的学生,一时无言,冥冥之中他迟缓地转过身,看到了在不远处朝他用力挥手的拥有一头耀眼金发的年轻人。
初遇的那年,独自承受绵密的痛苦的26岁,他带着管理官的任务前往警校任职,警校的入学面试上,一个人走入他的视野,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让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太过高兴,以至于他忘记问那位考生问题。
雪村感受到来自背后的推力,侧过头,才发现那是自己的父母和同僚。他们没有说话,温和的眼神却带着催促,仿佛在说:“去吧,快去吧。”
他还没有动作,那个年轻人已经主动朝他跑了过来,看起来和第一次兴奋地跑来同他搭话时一模一样,笑着问他:“教官,我们顺路,一起走吧?”
……
雪村缓缓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紫眸。
仿佛也是从梦境中归来,那人担忧道:“教官,您又做梦了吗?”
***
雪村一直认为,他的一生是在他搞砸一切的那一刻终止的。
他坚信他的生活不会再发生任何变化——回不到曾经,也抵达不了未来。
他抬手,手臂压在眼睛上,一滴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过,悄无声息地洇入鬓角,仿佛从未存在过。
“你怎么会觉得我们的前半生是相同的?我们明明截然相反。”
亲手把那位学生推向他曾经站在的那个路口时,他以为他们此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他们也不该再有任何交集,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有一个交点便已足够,谁都不该强行发生转折。
后来越是听闻那位自己亲手选出的继任者走得有多么远,他就越祈盼着那个人永远不要回头。
“降谷,你完成了我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我擅自在你身上寄托了希望,认为你一定能成为我无法成为的、我最想成为的人。”
他祈盼着能看到一个完美的结局,只远远看一眼就足够了,不必靠近。他过去总是以完美为标准去苛求那位后辈,而对于一份完美来说,在他眼中,他的存在才是最大的污点。
如果说他最不想在降谷零身上看到什么,那一定是属于他曾遗留下的痕迹,更何况是一份对他本人滋生出的不合时宜的情感。
所以他一直拒绝管理官让他来为降谷零做心理辅导的请求,除了短暂的师生关系,他们两人之间不该再有其他交集。
“当年教你如何运用谎言时,我对你说过,不要用美化过的谎言来欺骗自己。”
“雪村教官,我——”
“降谷,你明白的吧?我们两个根本就不同路。”
他沉默几秒,做了个深呼吸,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般轻声说:“更何况是顺路呢?”
[失温共感(四)·完]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四章也没能写完。
我有一种预感,再控制不好长度,那我很长时间不会再写短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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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失温共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