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早年间便是个安安静静的性子,团在太乙怀中,跟在金霞身后。他个子小,踮起脚都够不着金霞的手指,也不作声,只努力攥住这个比自己高许多的师弟的袖摆,一路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
太乙真人并不时时有空看顾这个小徒弟,哪吒在乾元山的大部分时光便都是跟金霞一起度过的。金霞修炼时,他蜷在蒲团上睡觉;金霞做功课,他蜷在蒲团上睡觉;金霞睡觉时,他睡够了,揣着空空的肚子自己默默去找吃食。
那时哪吒也少有机会能来乾元山与师父师弟呆在一块,因而每次去接他来小住,哪吒都欢喜得不行,早早便收好自己的行李坐在李府门口的石狮子旁等。
仙鹤引吭高叫一声,那小小的一团就站起身,小声向那石狮子道一句“再见”,十分自觉地背着包袱爬上到仙鹤背上。
金霞宽大的袖袍顺势将人揽到身前:“近日过得还好吗?”
金霞知道哪吒在李府过得大抵是不愉快的,他从师父那偶尔听得几句关于哪吒父母亲的事迹,在心中隐约构建起两人的形象:一个固执狭隘的陈塘关总兵,一个软弱却爱子的妇人。
哪吒不知道什么样算好,什么样算不好,他从出生起便过这样的日子。
不过金霞的话让他想起那个时常坐在东院墙角的人,一年四季都穿一件破衫,每次他从那墙角的狗洞钻出去找小花玩,那人便盯着他瞧,一双眼藏在杂乱的头发间。
哪吒有时从外面回来,会递给他两块小花给的方糖,那人便猛地扑上来,一把将糖块抓走,哪吒低下头摸摸被抓疼的手心,又撅着屁股从洞里钻回去,一抬头便是对他怒目而视的父亲,不过说到小花……
“小花的哥哥从军回来了,给小花带了我没见过的吃食,二胖说那是朝歌才有的……”
金霞抿嘴一笑,这孩子愣了那么久,他真当他难受了,原是在想这些。
“师弟,我也有哥哥,我问哥哥外头有什么好吃的是家里没有的,便是想让他们带些回来给我,但是他们从不给我带。”哪吒低头沉默了会,又小声道:“也许哥哥忘记了。”
金霞哑然,他还记着头一次送哪吒回家时的场景,小不点拽着他的衣袖反复念着师弟师弟,能不能带他走,他会很乖不惹麻烦。
金霞不记得那时自己是怎样在哪吒的哀嚎中撒开他的手离开的,只是后来每次送哪吒回家,哪吒便再也不问,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直到望不见金霞的背影才摇摆着小小的身子踏过高高的门槛。
一晃七年,金霞在哪吒命定的那一天,不顾太乙真人的阻拦,冲下来抱住他向后仰倒的身体。
“师弟,带我走……”
破碎的声音从被切开的气管中涌出,恍惚与哪吒三岁时趴在李府大门哭喊的声音重叠。
金霞哽咽地抱紧哪吒在暴雨中被冲刷的身体,终于可以回答他:“哪吒,师弟带你走。”
“师弟,师弟。”
金霞回过神来,抬头看见眼前的少年眉目秀丽,体态修长,一时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师弟,你又偷懒,我要告诉师父了,除非你把前儿在山下买的珠串借我玩玩。”
“哪吒。”金霞叹息般唤一声他的名字,摸摸少年的一边发髻,“在我房中桌上,你自去拿吧。”
那原本就是给他买的,谈何借与不借。
“谢谢师弟!”哪吒笑起来,咧开一口小白牙,眉间红痣灵动可爱,看着像个不知忧愁的富家少爷。
见人乐颠颠地就要跑开,金霞忙将人叫住:“哪吒,师父算了日子,你该下山去助子牙师叔了,走之前记得知会师父一声啊。”
“知道了!”哪吒背着身摆了摆手。
下山后哪吒日行千里,一路向东,不到十日便至西岐城上。
哪吒从云层上探头朝下望了望,却未停脚,径直向更东方飞去,恰赶在日出时到了东海边的一座小城。
哪吒随着人群进了城,不时有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他就戴上兜帽只当不知。陈塘关的百姓大多靠捕鱼种地为生,如今他一幅道童模样,在这城中确是少见的。
他寻着记忆中的路找到一间屋前,这屋子有些年头了,却并不破败,窗前的苇编还是新糊上去的,院中不时传来孩童咯咯的笑声。
哪吒无意识整了整衣袖,在门外转两圈,才郑重其事地扣了扣门。来开门的是个黄衣女子,模样温婉,看见哪吒的脸微愣了愣,而后似乎是意识到有些失礼,正要开口,院中男人喊:“阿禾,是谁呀?”
“是个小道士。”
男子已走到近前,哪吒略微抬头,取下兜帽,与男人对视道:“小安哥。”
“你是?”
“小安哥,我是哪吒。”
“哪吒!”男人惊叫一声,嘴巴开开合合,却半晌无声,终于还是一把把人揽进怀里,哽咽道:“我就知道你没事!那天我看见有神仙从天上下来,把你带走了!”
“唔,小安哥,我没事,但是你能不能,松开我,我要喘不上气了……”
李安慌忙松了手,上上下下把哪吒拉着看一遍,拉着人就进了屋。屋里有个两三岁的女童,扎着俩小辫,看见哪吒就抱着不撒手了。
哪吒笑着把小孩抱着玩,软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啊……哒哒……”小孩咬着手指头,发出些含糊的声调。
“她叫小花。”
小孩又在哪吒怀里冲李安伸出手,李安接过孩子,示意身边女子抱着进了里屋。
哪吒喃喃道:“小花……”
“是,小花没了以后爹爹和娘亲就病逝了,阿禾是我娘子,两年前小花出生,我给他起名叫小花,其实就是个念想……”李安看着哪吒惨白的脸,急忙补充道:“哪吒,你别多想了,你是我们家的恩人,如果没有你,小花就连尸首也没了。这些年我常念着你,如今看见你健健康康的,都长这么大了,我很开心……哎呀,你看我光顾着说了,多留两天吧?我带你四处逛逛,咱们这儿这些年变化不小呢。”
“不用了小安哥,我这就走了。”
哪吒起身,和李安匆匆告别。他只是放心不下这个小姑娘家,如今唯一的念想已经了了,他该走了。
一路走走停停,等哪吒到相府时,已又过了十余日。
门口侍卫通传:“有一道童求见。”
姜子牙传令请来。
哪吒到殿前,倒身下拜,口称师叔:“弟子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门下,名哪吒。”
姜子牙见这道童少年年纪,面如傅粉,唇似涂朱,一身水合色道服更显得面容明净,眉目如画。又听哪吒说奉师命来辅佐武王伐纣大业,自然喜不自胜,连连称好。
哪吒于是在相府住下,不出几日,张桂芳便率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在西岐城外扎下营来。探马报入相府,姜子牙即召集众将商讨退敌之计。
黄飞虎直言:“那张桂芳不是什么正道人士,专会呼名落马之术,如末将黄某,他呼:‘黄飞虎不下马更待何时!’便要落下马来,此人不好对付。”
“竟有这等奇事!那我营百员将领,他只叫个百声,岂不都被拿去,毫无还手之力?”姬叔乾面露不忿,径自上前请战。
姜子牙许之,便拎枪而出,直奔阵营。
哪吒端坐殿上,悄悄问武吉:“这人是什么来历?”
“他啊,他是西伯侯的第十二子,性急如火,但武艺超群,一杆长枪使得炉火纯青。”提起武艺本领,武吉满脸艳羡。
哪吒颔首不语。
至午后,有兵来报姬叔乾阵亡。武王闻言悲痛欲绝,泣不成声。
哪吒看着老神在在的模样,实则心思已飞到千里之外,突然有人号啕大哭,被唬了一跳,不知所措地往怀中摸摸索索掏出一只手帕,递给武王,心中暗道:大约我死时师父与金霞师弟也是如此心情吧。
姜子牙无奈率武成王、南宫适等人亲自出战,不久皆为其所败。如此折了二兵,姜子牙心中不快,却也只得收兵回城再做打算。
次日,张桂芳又前来叫阵,哪吒自请出战。
刚出城外,便见一人蓝靛脸,硃砂发,手持狼牙棒骑马立于阵前。
“周营无人了?竟叫一女子出阵!”
哪吒不理,只问他:“你就是那专会点名的张桂芳吗?”
“我乃先行官风林。”
“且饶你不死,叫张桂芳出来!”
风林大怒,挥棒打来。哪吒右手腕上乾坤圈一闪,倏忽涨至圆盘大小,哪吒举圈格挡,那狼牙棒便锵一声被震开。
风林见他宝物奇特,将棒一挥,假装拨马要走,余光见哪吒果然追来,举起乾坤圈要往他脑门上砸,猛地回头喷出一口黑烟,烟里碗口大小的珠子就要劈面打来。哪吒不慌不忙抬手一指,那烟便散了。
风林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哪吒腰间混天绫忽的展开,往风林脸上一缠,登时捆住口鼻,风林只觉眼前一黑,口不能言,鼻不能息,急待挣扎时,哪吒早掣出乾坤圈在手,喝声:“着!”
那圈儿金光灿灿,带着风雷之声,照定风林左肩甲处打来,只打的筋断骨折,风林忍痛败阵回去。
营中张桂芳见风林如此惨状,问:“对面何人?”
“……”风林张了张嘴,猛然想起还未与人通报姓名,不由暗自懊恼。
张桂芳怒极反笑:“是谁将你打伤你都不知道么?”
“属下大意,只知是个姑娘,不知姓名……”
“好好好。”张桂芳起身,“我且去会会他!”
城外,张桂芳勒马问:“你是何人?”
哪吒尚不知阵前通报姓名,喝道:“你管我是谁!”
张桂芳又问:“就是你打伤了我的先行官?”
“正是!”
话音刚落,张桂芳便举□□来,哪吒也持枪相迎,霎时轮马相交,杀气腾腾。
三四十回合后,张桂芳渐落下风,急忙用道法大呼:“哪吒不下轮来更待何时!”
哪吒也吓一跳,悄悄站稳了些。
登时四周都静了,商军皆翘首以待,只等哪吒从轮上落下。半晌却不见动静,张桂芳大惊,心道如何不准了,再叫一声,哪吒不搭理,又连叫三声。
哪吒怒骂:“我下不下来不是随我,难道非要勉强我下来?”
便将乾坤圈飞起打张桂芳,也将他左臂打断,张桂芳摇摇晃晃险些跌下马来,逃回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