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戬吒】声声慢 第13章 第 13 章

“传说禹曾劈山引黄河水，自此在两道山崖间悬了一座龙门，每年有鲤鱼从四海诸川奔赴至此，当鲤鱼跃过龙门之时，就有**相随，天火焚尽鱼尾，化而为龙，腾飞九天。”

“龙门？”李愉兴奋地想摆尾，意识到自己现在没有尾巴后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晃晃屁股。

“是。”杨戬说：“跃过龙门的鲤鱼变为龙，跃不过的额头上就会留下一道黑疤。‘黄河三尺鲤，本在孟津居，点额不成龙，归来伴凡鱼。’这首诗就是这么来的。”

“那……我也可以去跳吗？”李愉眼里亮晶晶地看着杨戬。

“龙门只是一个隐喻，通常用来代表勠力拼搏，勇往直前的精神力量。”杨戬看了眼李愉头顶瞬间塌下去的一撮黑发，补充道：“但是也说不准，也许真的有，毕竟从来没有人找到过大禹劈开的山脉在哪里。”

“因为那是只有鲤鱼才能找到的地方。”李愉骄傲地挺起胸脯，被杨戬扶着手腕点下鱼字的最后一笔。

李愉说：“大花，我看见总有人来敲我们家的门。”

杨戬动作一顿，如实道：“是来领粮食的。”

“为什么要来我们家领粮食？”

杨戬嘴角隐晦地勾了勾，被李愉一句“我们家”哄得飘飘然：“等你把这本书上的字认全了，我就告诉你。”

杨戬是个好老师，时常从字词句段中发散出许多奇诡的轶事，又与城里的八卦趣闻相联。李愉的目光从书本移到杨戬的脸上，有时痴痴地看着人入了神，被杨戬一书本砸到脑袋上，才抱着头嘿嘿笑两声，念叨着：“大花你长得真好看。”

李愉识字的速度飞快，几乎到了过目不忘的程度，杨戬有时怀疑他是不是上辈子的东西没忘干净，不然怎么会前不久还在读“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现在就能在杨戬逼他喝药时拿“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话来呛他了？

杨戬无言以对，李愉得意地晃晃脚丫：“我是鲤鱼，我就知道鲤鱼是不喜欢喝药的。”

等李愉把一本《千字文》读完时，他忘记了杨戬的承诺，可这大夏国的人文历史，政治形势早已被杨戬融入日常生活、睡前故事里一点一点教给了他。

五年前金军攻入开封，朝廷流亡南方，以淮水—大散关为界，而这南阳城，就是南夏守住政权的第一道大门。

等李愉想起来又去问杨戬每旬都要来敲门的人是谁时，杨戬就顺势把开门的重任交给了李愉。自此李愉除了掌管府上大小吃食的收尾工作外，还担任起了开关门的重要岗位。他开始学着帮杨戬整理府上的粮食衣物，等整十日有人来敲门时，就跑去把门开开一条缝，核实清来人身份，然后叫杨戬把米面粮油搬出来。

“来的是谁？”杨戬大爷似的靠在躺椅上。

李愉咚咚咚跑回来：“回皇上的话，是同济堂的小春来拿药材。”

“……做什么这样说话。”杨戬直起身子怪异地瞅他一眼，“药材在院子的草垛上放着呢。”

“嗻，小的这就去拿。”

“哪里学来的说法？”

李愉认真道：“街头刘奶奶的小孙子给我看的书里写的。”

杨戬头疼地掐一把眉心：“下次别这么说话了。”

“为什么？”

杨戬眼也不眨：“这样说话的人以后会撒不出尿来。”

李愉脸上露出一个惊恐的表情，灰溜溜走了。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冷下来，李愉扒着日历往后翻，指着上面的红字问杨戬：“大花，除夕是什么？”

“就是要过年了。”

“过年是什么？”

杨戬往外一指：“等过段时间你去街上看，那些穿着红衣，捏着糖到处跑的孩子，肉铺前变得火热的生意，还有家家户户门口挂起来的红灯笼，那就是过年。”

于是李愉心里又装了一桩事，依旧每天爬到屋顶上眺望整个南阳城，仔细数今天有多少个穿红衣的小孩从衢巷间穿梭而过。

冬至那日，小春照旧来府里领药材，李愉把大门推开一条缝，露出一只明亮的眼睛：“小春，你要穿红衣了吗？”

小春似乎精神头很差，没了往日的笑模样，只是直直地伸出手：“药材给我。”

李愉扭着屁股把拎着药的手背到身后：“不给你，除非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开心了。”

小春的呼吸声很重，像野兽濒死前的喘息，李愉觉察出不对，慌忙把门又推开些，把药材递到人手里：“给你给你，我不问了。”

小春的胳膊被沉甸甸的一捆药压得往下坠了坠，眼眶突然就红了，声音里也带了哭腔：“朝廷又要征兵了，我爹爹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如果我是个男孩就好了，我就能替爹爹去。”

“征兵？”

“小愉，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小春眼睛直直望向李愉，却又像是透过他去看这整座宅院，“为什么我就没有那么好的命……”

李愉知道征兵的每家每户要出一个男丁，也从小春的口吻中猜出去当兵应该不是什么好差事，今天夜里他没再缠着杨戬说睡前故事，只是忧心忡忡地给自己掖好被子，漆黑的眼珠中有一闪而过的金芒。

“大花，我想好了，还是我去吧。”李愉语气沉重。

“去干什么？”杨戬习惯了他想一出是一出的说话方式。

“从军。”

杨戬从床上坐起来：“这又是从哪听来的，谁叫你从军了？”

李愉一根手指竖得笔直：“我从书上看来的，历朝历代征兵都是这样，一家出一个。”

杨戬无奈道：“少操这心吧，即便真要从军，也轮不到你去。”

“不行。”李愉这回竟意外的坚定，“小春说他爹爹年纪大了不能去，你那么老了，你也不能去，那只有我去。”

你那么老了。

那么老了。

老了。

杨戬表情空白一片：“我很老吗？”

李愉认真思考：“你看起来比小春爹爹活得时间长。”

杨戬大受打击。

在进入腊月的前一天，果然有着装齐整的官吏挨家挨户敲门。李愉躲在门后，看见平常在街头巷尾强横惯了的王大娘哀哀哭诉家中已无男丁，王家媳妇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跪倒在差役脚下，下衣破旧到只靠一根旧布条勉强栓在腰间。

差役朝府门处来了，李愉站得僵直拽紧了衣摆，仿佛在等待闸刀落下的一瞬。可他们只是略过宅邸走了，仿佛没有看见虚掩大门后的少年，转而去敲响另一户人家的门。

在整整一天的扫荡后，城里静极了，隐隐的哭泣声也随着太阳落山止息了，李愉又一次翻上屋顶，原来过年的街道比往常更萧索。

他看到了挂上屋檐的红灯笼，却也看到了关门的肉铺，杨戬说是因为老板被征兵的带走了。

当日历被翻到除夕那一页，街上开始陆陆续续响起鞭炮声，李愉起初被吓到躲在被子里，后来也听麻木了，他和杨戬在一个平常又不平常的夜里入睡，睁眼就是新的一年。

城里少了一些人，可日子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同济堂的伙计照旧来领药材，却是个圆头圆脑的陌生面孔，李愉问他：“小春呢？”

那人说：“不知道。”

于是李愉跑到医馆里去问，掌柜的悄悄把他拉到一旁：“小春当兵去了。”

“可小春不是男人。”李愉说。

那人却慌里慌张地去捂他的嘴：“小声些！她是为了替她父亲去的，被人发现就完啦！”

“现在当兵是去做什么？”李愉终于想起来问杨戬。

杨戬说：“打仗。”

“跟金军打么？不是打败了？为什么还要打？”

“就是因为打败了，所以才不得不继续打。”

李愉不明白，他只是偷偷把喝完药后杨戬给他的一块方糖掐下一小块吃掉，剩下的就收到他专属的罐罐里，等攒够十块八块了，就拿去街角，这时一群孩子从不知哪个角落里拥出来，抢到糖的孩子吃得嘴里吧唧吧唧响，没抢到的孩子就眼巴巴盯着看，却也只能这样了。

“小梅子呢？”李愉数着人头问。

孩子们忽然静下来了，一会人群里冒出一句：“死了。”

“哦。”李愉呆住了，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孩子们吃完糖散去了，李愉还一动不动地站在街角，手心里攥着一小块糖糕。

“小梅子死了。”李愉回来对杨戬说。

“嗯，很多人都撑不过冬天。”

“可我们送了很多粮食和衣服出去。”

杨戬拍拍他的头：“杯水车薪罢了。”

“我有一点难过。”

杨戬伤口插刀：“李愉，和你的朋友们告别吧，我们要走了。”

杨戬说南阳城气数已尽，他们得再往南迁。李愉依旧不明白，他有太多事情不明白，可他相信杨戬的话，开始着手准备跟每一个见过的朋友告别。

他跟一窝蜂拥来的孩子说：“我要搬走啦，大花说南阳城要被金军攻下啦，你们也走吧。”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李愉抬高音量又说了一遍，一道男声响起：“你要走就走，何必告诉我们？”

很快有人应和：“就是，你想走便走了，我们又能走到哪去？站着说话不腰疼！”

李愉慌道：“我叫大花带着你们一起走！”

“呸！”伴着极响亮的一声嗤笑，那人说：“什么大花二花，这城里谁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这南阳城有什么魅力，能叫一尊大神住上这许多日子。”

李愉几乎落荒而逃，他们嘴里含着从李愉那抢来的糖糕，讥笑他承欢身下，以色侍人。

凭空出现的府邸，乱世中送不完的粮食衣物，大花又是什么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