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留在了真君殿,真君心情糟糕到没有人敢去触他的霉头。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半人高的位置伸出一只狗嘴,然后是狗头,狗身,最后悄悄把尾巴从门缝里抽进来。
“二爷。”
哮天犬从前是把杨戬叫作“二哥”的,那时它才学会化形,笨拙地在屁股后头拖出一条长尾,那时还有一个人把杨戬叫作“二哥”,于是它也学着叫,杨戬似乎并不在意,可自那人走后,杨戬就不许它这样叫了。狗天生是会察言观色的,哮天又跟着旁人叫起“二爷”,杨戬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杨戬不理它,哮天从凡间学来太监上朝的声音,把尾调拖得又长又尖:“二爷——”
“有事就说。”
“二爷怎么不去凡间了?”哮天话说得飞快,抱头逃窜的速度更快,它已预感到杨戬手中砖头一样厚的书即将落到他的脑壳上。
“我为什么要去凡间。”杨戬脊背绷得笔直,身子一动未动,仿佛手里书卷是怎样的引人入胜。
“哪吒他……”
“他不要我了!”杨戬突然抬高了嗓音:“他不爱我……我去干什么?”
“可是……可是……”哮天嗫嚅着。
“没有我,他过得更自在。”杨戬肯定地点头,像在说服自己。
“好吧。”哮天犬似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但是二爷,这样的话你可能要等很久,很久,很久才能再与他见面了。”
杨戬终于肯分出一道目光给他:“为什么?”
“哪吒大人这一世死得不太体面,我听下面当值的小鬼说……似乎魂魄有损,下一世怕是做不了人了。”
“魂魄有损?”杨戬忽得站起身,膝盖撞上桌角,“他魂魄本就不全,怎会又有损?”
哮天犬从兜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张纸条,念道:“李怀瑾,景和九年亡于漠北战役。”
它悄悄觑一眼杨戬的脸,补充道:“这都没什么,只是最后挨的那一百零一箭,总归是伤了根本……”
杨戬的下颌角冷硬又棱角分明,面上像覆了层寒霜。
李愉是一尾鲤鱼,没有惊心动魄的过往故事,没有四面楚歌的未来危机,他只是一尾鲤鱼,生于世上最常见的水洼池塘,也将长成世上最常见的,覆着一身金色鳞片的鲤鱼。
池里有一只三条腿的青蛙,一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乌龟,还有一群时常来光临的野鸭。三条腿的青蛙只会在夜里瞪着死鱼眼大叫,老乌龟有时埋伏在水草里,试图趁他不备时用铁钳般的嘴咬住他的尾巴。
初时李愉并没有发现自己与他们的不同,他只是无数次吐着泡泡与他们沟通。
“你为什么要咬我的尾巴?”
“你为什么要咬我的尾巴?”
老乌龟不语,只是一味地划拉四肢紧追在他身后,然后张大嘴巴。
一切变故都发生在那一夜,从天而降的一双手把李愉从池塘里捞出来,他颠簸着,在小小的一方水缸里翻滚,然后被投入另一片池塘。
对于李愉来说,生长在哪一片池塘并没有什么不同,它吃得不多,没什么特别的需求,毕竟他只是一尾鲤鱼罢了。
于是他快乐地在这里安了家,用池底的污泥和**的莲叶拱出一个巢穴,又自作主张地给常来池边的男人起名叫大花,名字源自池里一朵未开的芙蕖。
大花常来池边转悠,有时抚琴,有时饮酒,也爱自言自语。李愉就躲在一片莲叶下,悄悄歪着一只眼睛去看他。
他从大花口里得知,原来水池之外还有更大的世界,原来三十三重天上也有人住,原来我是一尾鲤鱼。
李愉很快统领了整片池塘,包括里面的泥巴、莲藕、以及莲茎,至于露出水面的部分,那不归他管。于是他的自信心极速膨胀,胆子愈大,以至于在大花来时挑衅地掀起一道水花,泼到男人脚面上,然后直勾勾盯着人看。
“为什么泼我?嗯?”男人含笑道:“我的鞋湿了,你得赔我的鞋子。”
这下李愉十分确定这话是对自己说的,越发兴奋起来,扭身钻进池里不见了,哗哗水声中,他似乎听见男人的声音:“都准备好了吗?嗯,是时候了。”
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李愉身上灼热得痛,痛到他产生幻觉,好像自己长出四肢,脱离了那一方莲池,他埋首在男人怀里,男人一下一下地抚过他汗湿的黑发……
李愉睁开眼,眼前是陌生的雕花木头,柔软的纱帐,还有触感滑腻的被褥。有人推门进来了,李愉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躲进被子里,阳光透过棉布的缝隙把里面也晒得通亮,李愉就着这光打量自己的胳膊,手指和脚掌。
杨戬掀开床帘,看见被子高高地隆起一坨,缓慢蠕动。
“咳咳。”
那一坨静止了,我是一个不会动的石头,李愉想。
“我看到你了。”杨戬说。
啊……李愉为自己失败的伪装而感到难过。他又蠕动起来,这回是在寻找出口,终于,李愉长途跋涉从床脚处探出头,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在两人目光相撞的一瞬间,杨戬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手,那是哪吒的眼睛,是他日思夜想了无数遍的脸,他想把人拥进怀里,可又怕吓着他,最终只是克制地把手按在了李愉头顶。
“这是哪里?”李愉瞪圆了一双眼。
“是……我们的家。”
“我们?”李愉歪歪头。
杨戬解释:“你,和我,就是我们。”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你长大了。”
“好吧。”
李愉以惊人的速度接受了这一切,他短暂的生命阅历中见过的活物只有那只三条腿的青蛙,古怪的老乌龟,和大花,如今他变得和大花更像了,他是很为此感到欣喜的。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杨戬问。
李愉羞涩道:“我是鲤鱼。”
“……我知道,可你总不能就叫鲤鱼。”
“我为什么不能叫鲤鱼?我就是鲤鱼。”
只短短的几句话,杨戬已经窥见他与从前如出一辙的倔强与固执:“好吧,但是字得改改……嗯,就叫李愉吧。”
李愉哼哼着没吭声,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
杨戬伺候他穿上衣服,李愉开始溜溜哒哒巡视自己的新领地,他指着那汪莲池问:“这是什么?”
杨戬答:“是你之前住的地方。”
”哇。”李愉说,并未做过多感想,像个乖巧的孩子。
可很快杨戬就发现了不对,李愉开始爬墙、上树、跳池塘,他的精力无穷无尽,对这个世界的探索也兢兢业业,初时杨戬尝试教训他:“再不下来我就要罚你了。”
李愉跨坐在屋脊上:“罚是什么?”
“……”
后来杨戬发觉李愉这话说得太熟练了,凡是对他不利的,通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以至于杨戬时常怀疑,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大花,大花。”夜里李愉悄悄扒在杨戬耳边叫唤。
“叫二哥。”杨戬第五十三次纠正。
“唔。”李愉似乎被吓到了,一动不敢动。
过一会又开始“大花大花”地叫,杨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装作睡着了不答应,身边窸窸窣窣一阵响,冷风灌进被子里,杨戬睁开眼,原本应该安安分分躺着的人已经不知所踪。
“你要干什么?”杨戬从后拎住李愉跃起时腾空的衣领。
“哎——呀——”李愉慢吞吞感慨一声,老实地垂下手脚,“那上面视野好,我想看看晚上的南阳城。”
“没什么可看的,回去睡觉。”杨戬想这样说,可他终究忍住了,抱着李愉轻轻一跃,就站上了屋顶。
他指着远处嶙峋的山峰说:“南阳城是南北的交通要塞,易守难攻,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李愉打个小小的哈欠:“我听不懂。”
杨戬低下头:“改天该教你识识字了。”
在李愉打第三个哈欠时,杨戬把他抱回了房,烛火熄灭,黑暗又静谧。
“大花今天还没有亲亲我。”
“……今天药喝了吗?”
“喝啦。”
李愉的额上印下一个濡湿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