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菅原孝支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孩子,他最擅长撒谎,以及用扑闪的清澈大眼睛敷衍找他倾诉的女孩。菅原的同桌不幸位列其中,事情发生在不久前,同桌是个颇为秀气的怪女孩,至于为何说“怪”不必于此刻耽误笔墨,总而言之,怪女孩奇怪地丧气了一下午。菅原起先只是好奇,对,连好心都算不上的好奇。他开始写数学作业的时候她就在偷偷抹眼泪,他写完数学作业开始整理英语笔记了她还在偷偷抹眼泪,压抑的啜泣十分耽搁他的思维,菅原孝支遂放下笔,询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到底多悲惨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菅原早就记不清了。但他对自己的记忆力向来放心,这并不代表进入大脑的任何事都会像复印机般机械地留下副本,而是哪怕当下忘得一干二净,在合适的时间地点,他的大脑还是会恰到好处地推出合适的记忆。菅原孝支保证,怪女孩再崩溃大哭时,他绝对能瞬间想起今日的一切,同时温柔细语侃侃而谈,哄得她破涕为笑。菅原就是有这个自信。
十三岁的菅原孝支还没学过“反思”这个词,我是说,真正的学习。他当然从字典和文章里重复接触过上千次,反思,反思,用反思去反思。但十三岁的人哪里真的实实在在地反思过,去想练球砸碎的邻居家的窗玻璃有多漂亮吗?菅原孝支兴致缺缺,他晓得自己是聪明的,同时也懒洋洋。
聪明小孩除开撒谎和敷衍,还很擅长考试。入学国中前校方组织了一场摸底考,考前一晚他意思意思地读了几页书背了几个英语单词。第二天考到一半困得不行,他睡了十五分钟才勉力撑起来做完了剩下的半套卷子。放榜那天围了许多人,他的名字排在很前面,菅原孝支不需要多费力就找到了自己,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他那时还挺臭屁的,这样想来。
妈妈问他要不要报名课外私塾,因为邻居家小学五年级的弟弟都开始找课外老师补习了,他妈妈热心地向菅原夫人打听,顺便关切一下左邻右舍公认的品学兼优小孩。菅原孝□□会儿刚放学回家,作业在学校就写完了,正要扔下书包装模作样看几页书再抱着排球下楼玩。邻居阿姨新烫了个亮丽的卷头,无需凑近就能闻到淡淡的理发店啫喱水味,她和颜悦色地朝左胳膊下卡着排球的菅原打招呼,弄得他怪不自然的。虽然表面笑得非常符合好孩子的设定,转头却忍不住偷偷想,阿姨知不知道上周碎掉的玻璃窗是他干的呢?说不定真知道,不然为何玩了一小时回家,妈妈神色便翻天覆地。贯日笑容满面的妈妈破天荒地板起脸,眉宇锁着异常的忧伤。那时妈妈还年轻,眉毛水缎一样地漾开,五官舒展大气,忧伤在这样一张素白的脸上显得格格不入。菅原孝支被妈妈异样的情绪感染了,洗手的时间比往日长了三秒,他努力揉搓指缝,想把泥巴冲干净。
妈妈带着奇怪的忧郁问他要不要去附近的课外私塾上课,菅原原以为要迎来一通责骂呢,一口气不上不下地悬在喉间。他下意识地把问题抛还给妈妈,妈妈接住,说,要不去试试看呢?国文?菅原点了头。但他还是不懂忧郁的来源。十三岁的男孩在读空气这一栏上修习得了A ,他没有多问。
很久以后——菅原孝支不止一次想——如果当时问了一嘴,未来会不会有些微变化呢?读到这里的你不用皱紧眉头冥思苦想,“菅原一家究竟遭遇了怎样的不测?”这种问题请先收好!什么都没发生。也正因什么都没发生,十三岁的他才会无精打采地想,如果,那......
下雨那天,菅原孝支就在想这些。
雨是忽然变大的。起初只零星砸了几滴,后来越砸越狠,露在短袖衬衫外面的半截胳膊叫痛了,菅原后知后觉地撑起伞。伞撑开的一刹那,大雨倾盆而下,雨帘刀一般抽出在伞外,菅原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脚踝明显感觉到西裤黏了上来,他才拔腿跑向那栋老式居民楼。
边跑边想,感觉自己在宫城的肠子里滑滑梯。
菅原孝支心头时不时会冒出这样一些恶心的比喻,他没告诉任何人。主要有些比喻恶心到他都不忍说出口,但意向就那样结结实实地站在心里,他也没办法装作看不见。于是乎,菅原学会了同脏兮兮黏糊糊的比喻们和平共处,譬如当下,他听见脑子说了话,他嗯嗯两声,哄哄它。
很难说他讨厌自己的脑子和这些比喻,也很难说喜欢。世界上就有一类东西游离在爱恨之间,菅原很早便内化了这个道理。他喜欢雨天。雨声有时淅淅沥沥,有时噼噼啪啪像放屁。这种时候他的大脑活络得不得了,总能语出惊人冒出许多猎奇的意向。菅原孝支虽然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乖孩子,但在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真的不是一个好小孩。好像之前的“不是好孩子”都是假的,他越不想做好学生,就越在卖力扮演好学生。
菅原踩到很多水坑,裤腿湿透,也快迟到了。
远远看去,房檐下摆着一排花花绿绿的雨伞。
菅原孝支手里的伞是白色的,白得像妈妈的化妆柜台,也的确是妈妈新买的。五颜六色的雨伞仿佛专为夏天而生,看得人心情雀跃,但他实在算不得多缤纷的人。菅原收好白伞,不顾紧迫的上课铃,水淋淋地站在檐下许久。他好像想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难得任凭自己只是随便地盯着暴雨发呆。雨下得东倒西歪,他站得井井有条。后来板正的男孩忽然觉得这样竹笋一般站着很肉麻,像在演岩井俊二的青春犯罪电影,叫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菅原便转头,准备看一眼为夏天而生的花雨伞。
雨伞被挡住了,是个雏菊似的女孩。
菅原孝支没来得及记住她,女孩跑得很快,橘发在空中飞呀、飞呀。跑过时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说不清楚的味道。他当时什么都没想,意思是说他往常飞速运转的大脑空空如也,比工人罢工后的工厂还要空。他唯一记起来的是彻底迟到的国文课,以及若有若无的花香。
菅原孝支小学曾暗恋过一朵雏菊花。妈妈从花鸟市场买来,混在一堆娇艳欲滴的春花中,雏菊显得娇小可怜,毫不起眼。但菅原就是在一群开得吵闹的花束里一眼相中沉默寡言的小雏菊。她刚到家,就已然奄奄一息,细小娇嫩的花瓣颓然,根部透出虚弱的冰咖啡色。顺着透色,橙橘慢条斯理地往上爬,最终在花瓣卷翘的末梢点上浓墨重彩的、咳痰般的一笔。她好像很快就要死掉,又好像凝固在这一瞬间。菅原孝支就是被雏菊花不紧不慢的生命气息迷晕了眼,他捧着她,像捧着爱人的头颅,一步步回到房间。
小学的孩子还不知道玛格丽特和她怀中鲜血四溅的头颅,菅原孝支高中才读《红与黑》,读完,书摊开成咒语似的形状,风吹得哗哗作响。他向后倒,不断倒退,回到孩童时的初恋。菅原早在懂爱之前就爱上了一朵将死的雏菊花,他见证她的生命和死亡,目睹她柔嫩的茎秆如何逐日软烂,她玉脂般的花瓣如何萎缩,她奋力一搏的耀眼橙色如何焦枯,甚而散发出诡异作呕的恶臭。菅原孝支迷恋这股臭味,有一瞬甚至生出了将她一吞入腹的冲动。又或者说,**。他冷漠而忧伤地凝视着爱人,在心间为她哀唱挽歌。
但辻本花是另一种橙色。
尽管菅原孝支肚子里装满奇怪又恶心的比喻,他仍不知如何形容她。她让他想起雏菊花,绝非孩童时暗恋的那朵。辻本那一头橙发比之腐烂的雏菊小姐要充满韧劲得多,也柔软得多。柔软是富有弹性而有力的,学妹的眼神就给他这样的直觉。
他们其实没再多见,除了间或几次借她参考作文,以及周日课外私塾上下楼的匆匆一瞥。而没多久菅原便顺利升入三年级,学业压力后知后觉地追在身后。他习惯性地深呼吸,对自己说一切都在掌握中,请放宽心。
中考那天下了一场大雨。
最后一科英语结束,菅原走出考场,雨还下个不停,西裤再一次黏糊糊地贴住脚踝。还没走进步,身旁就围上来一群同样考完的朋友,他们撑着花花绿绿的雨伞,你一言我一语地对答案。
“第三题选A还是B啊?”
“我写的A?你说呢菅原?”
“......我选的是D。”菅原迟疑道,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尤其是方才为AB争论个不停的两人。菅原见状,立马说:“我的答案也不一定是正确的呀。别对答案了,好不容易考完了,咱们晚上得去唱K才行!”
其他人纷纷附和,僵持的气氛总算活跃起来,菅原偷偷喘了口气。
当晚,几个准男子高中生一口气唱了三个小时还不肯罢休,期间每个人的家长都轮番致电催促,男生们都嘻嘻哈哈地应付过去。想要成为大人的男孩一人开了一瓶啤酒,咕嘟咕嘟地往下咽,大笑着唱《友谊地久天长》。
菅原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裤脚还粘上了点酒品差的伙伴的呕吐物,他狼狈又心满意足地走在归家的小路上。
下过雨的夜空澄澈宽广,他脚步轻盈,好像另一个广阔崭新的三年正在前方路口等他。兴许是受毕业的气氛感染,兴许方才连唱三个小时的卡拉OK打通了他的经络,又或许是酒精作祟,菅原孝支从未这般轻快。他不算喜欢聚会,和那群人也称不上特别要好的朋友,但今晚一切都无比可爱。他甚至愿意在此刻高喊一声青春万岁。
这股新奇的体验一直持续到他在街头撞见辻本花。
他不知道、也没来得及去想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便挥了挥手。
“辻本!”
哦,菅原心里惊呼,自己好像也有些醉了。
辻本立刻就找到声音的来源,她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惊讶一览无余。
“菅原前辈?”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吗?”
菅原啊菅原,喝醉了也要充学长架子,不愧是你啊。
“是......今晚处理了一些事情,刚刚才结束。”辻本花避开了菅原的视线,指了个方向,“我家就在那边,很近的。”
“诶,我家在这边。”菅原指了指左边,舒舒展展地笑开了,“看来我们两家住得很近嘛。”
辻本点头,很腼腆。
“我送你回去吧,安全一点。”
她没推辞,始终淡淡地抿唇,眼睛亮晶晶的,叫人目醉神迷。菅原孝支长久而宁和地瞧着她的发梢与鬓角,暖烘烘橙灿灿的发丝柔软似水波,飘荡在这个孕育着青春期的夜晚里。他的视线温和又专注,像一盏冬日里的暖灯,烤得学妹脸红。纵如此也无人开口打破沉默,两人自在地行走着,前路漫漫。
毛毯一样的氛围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菅原小声地哼起歌来。
起先只是一段未成形的旋律,最后陌生的语言陌生的歌词从记忆里溜出来从喉咙里钻出口,菅原的声音在空荡无人的街道回荡。
每次你总说带我走,某个角落,就你和我。
这次你却说要我走,交叉路口,各自生活。
月光静悄悄。学妹听得静谧,肩膀原本紧张地瑟缩着,随着旋律的演进也逐渐放松。辻本花仰头,小巧可爱的鼻尖翘翘的,她问:“是中文歌吗?”
“嗯,妈妈以前常听。”
“叫什么呢。”
“......不记得了。”菅原一点点地看过去,从学妹的眼睛,鼻子,看到湿润的嘴唇,冒了一颗痘痘的下巴;然后是洁白的衬衫和百褶裙,垂在两侧的胳膊。她看上去脆弱又富有生机,肢体细长像昆虫的肢节。菅原看得很仔细,一面又注意不让自己的目光太冒犯。但今晚他已经做了太多冒犯的事了,送学妹回家也好,唱歌也好,注视也好,这些都不是平常的菅原该做的事情。他有些困惑,也很陌生,不管怎样,至少这一刻是快乐的。
“菅原前辈。”
“在。”
“你高中填了哪所学校啊?”
“乌野。”
“是那个,小巨人在的乌野吗?”
“你知道啊,乌野的小巨人。我以为你从来不看排球呢。”
学妹又埋头笑了,笑得很隐晦,也有点苦涩。菅原看在心里,忽然懂了些什么,但他也只是笑,夜风吹得人清爽。他热情体贴地同她挥手道别,一遍又一遍,学妹也一遍又一遍地说,再见,再见!好像太阳升起后就再也不见那样。
但菅原知道他明年会在新的校园见到她。他就是知道。
——
辻本花一共写过三次和菅原孝支的初见,第二次在高中。
入学典礼那天她穿戴好崭新的制服,长发乖巧地扎起来,绸缎一样搭在胸前。乌野高校门口种着一棵樱花树,树干粗壮似蟒蛇,在这片最不缺年轻人的地方活成一个精干的老人。老奶奶春天花团锦簇,一团团棉絮似的淡粉色花朵缀在发间,她留心每一个走过的少年的心事,作为他们最忠诚的听众。入学那天,樱花正盛,粉絮轻轻软软地垂下来,有一朵正巧落到她头顶。不断有新生涌入与她擦肩而过,辻本花手忙脚乱地摘下头顶的花朵,一边紧跟人流,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樱花压进随身的记事本里。
陌生的学校,陌生的同学,陌生的未来。
礼堂,辻本花紧张地四下张望,全是从未见过的面孔,每个人都带着湿润的无助和期待看向讲台。辻本的期待不可说,也不准备说,她只是固执地使劲回头,在乌泱泱一片黑色制服中徒然无期地寻找着。
终于。
他在高二组团偏后的位置,逆光,春光为他镀了一层花的柔和。
辻本花看不清他,光光只是找到他就费了好大力气。她就只好用力再用力地遥望他,一点点填补初三一年的空缺。学长好像变了很多,远远看去,高了也瘦了,乌野的立领制服衬得人更加挺拔。
辻本花慢慢转过头,空缺的那一部分没有被填满,她触手摇了摇,响得人心慌。更空了。
新班级坐落于高一组团的最西边,窗外也种了一片广玉兰。玉兰站得很远,彼此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辻本花想起家门口的树和他们的呢喃细语,一阵恍惚。
班主任早早就在黑板上贴好每个人的座次,辻本走在人群之外,像当初看中考成绩一样垫脚找自己的名字。她坐在中间后排,前桌的名字是西谷夕。
西谷夕长着一对幼兽似的眼睛,整个人劲劲儿的,辻本花第一次见他就被这小子狠狠吓了一跳。西谷夕后她一步来,先是啪的一声把空瘪的书包丢进桌箱,再一屁股坐下,椅子的晃动也叫辻本花的桌子遭了殃。她本来趴着闭目养神,没养多久便弹起来,正正好好和西谷夕打了个照面。
“啊啊啊抱歉,没注意到你在睡觉。”少年双手合十,埋头夸张地行礼。“我是西谷夕,以后请多指教!”
辻本花见状也立马站起来行礼:“你好,我是辻本花,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
“啊啊啊多指教!”
两个没长大的小孩你一句我一句,头越埋越低。最后辻本忍不住笑出声,才认识十分钟不到的西谷夕也叉着腰放声大笑。
这会是个热闹的三年。她想。
新朋友西谷夕说他打算参加排球部,你呢,他问辻本。她诚实地摇头说不知道,心却飞到另一边。排球部,菅原学长也会在的吧。
入学典礼后辻本花再也没碰到过菅原孝支,反倒常常从西谷口中听到这四个字。西谷说排球部里有个叫菅原孝支的高二前辈,二传手,很照顾他和隔壁班的田中。辻本花每次都听得兴致缺缺,她发现自己虽然很乐意听到有关他的消息,但也仅限于前几次。说多了,辻本反而郁闷得不行。了解得越多,就越喘不上气,如果不能见面不能说话不能拥抱,又有什么意义。
辻本花有几次忍不住,差一点就要叫西谷带她去看他们练习了。话到嘴边,总还是咽了回去。后来学期中,西谷还真的来邀请她去看排球部比赛,辻本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西谷十分失望,委屈地问为什么。辻本也回答不上来,为什么呢,她也一遍又一遍地诘问自己,得不出一个言之凿凿的答案。她脑子里全是菅原孝支的泪痣,泪痣,泪痣,菅原孝支。
她简直要哭出来了,泪水把日记本渍出一片墨潭。第二天就干了,浮出潭底崎岖的鹅卵石。
万众瞩目的校庆开展在炎炎八月。辻本花原本对这些活动没什么凑热闹的兴趣,耐不住声音太大,还是溜下去远远看个一二。下楼梯的时候正好撞上国文老师石原先生,石原行色匆匆,没等辻本打招呼,就拍了拍她的肩膀。
“辻本同学,你现在有空吗?”
“有的......”
石原如释重负:“好,这次校庆原本负责新闻取材的同学身体临时出了状况,我正愁找不到人顶替呢。麻烦你了,辻本同学。”
稀里糊涂地,原本对校庆没什么兴趣的辻本花左手拿纸右手握笔,一下子身处热闹正中央。
等不及她叫苦,石原就信心满满地推了推她的肩胛骨。去吧,他说。
好吧,这下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高一三班这次推出的美食摊,辻本还没走到本班摊位,老远就听到西谷夕卖力的吆喝。对面五班在办跳蚤市场,叫卖声更是不绝于耳。西谷大有与之一争高下的风范,一声更比一声高,吵得人止不住笑。班里守摊的其他同学看见辻本,也隔老远就挥手示意,辻本花从前不习惯这样的场面,现在心头却忽然涌上暖意,十五岁的少年人就该是这样。
西谷问她抓着纸笔记什么,她简单复述了一遍被抓去当廉价劳动力的悲惨经历,正说着,身旁传来一阵熟悉的香味,直通辻本花的天灵盖。她立马闭上嘴,一动也不敢动。
“菅原前辈你来啦!”
西谷夕嗖地跳了出来。
“之前不是答应了你的嘛......哦!”
菅原看向僵硬的辻本,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惊叹。
“好久不见。”
“学长好。”
西谷左看右看:“你们认识吗?”
“嗯,以前在同一所国中念书。你们一个班?”
“是呀,前后桌。”西谷说,“之前我叫她来看我们比赛,她怎么都不肯来呢。”
辻本花尴尬地笑了笑。
菅原孝支没有缠着辻本的窘迫不放,他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提出要带她逛逛学校。正好来了一波学生围住三班的摊位,西谷忙着守摊,没再理他们。
菅原孝支走在前方。
辻本花已经很久没跟在他身后了,不免有些恍惚。树影交错人声鼎沸中,辻本纷乱的心跳逐渐平稳下来。
很久以后辻本看到这样一句话说,人这一生到底还是为了一个又一个瞬间而活。若真如此,那辻本花已经拥有无数个与菅原孝支有关的瞬间了:初见的阵雨,初二啤酒味的夜晚,以及高一嘈杂的人声中她安稳的心跳。够了吗?够了吧。她专心致志地想着,甚至掰起手指头算起来,完全没注意到学长回首投来的视线。等她抬头迎上,早就来不及整理表情。
菅原孝支在笑。
辻本花和菅原孝支在一起那天也下雨了,那天他也在笑。
校庆后,辻本花发表在校报的新闻稿斩获一众好评。也就是那天后,菅原时不时会来班里找西谷夕,辻本总是在课间看见他,菅原就勾手叫她出来,嘻嘻哈哈地寒暄几句。他们后来也约出来见过几次,大都是菅原主动,软磨硬泡地拜托辻本陪他,选书也好逛超市也罢,辻本越发弄不明白。
她在日记本里写爱,也写泪和疑虑。菅原孝支叫她产生了爱,流泪,也苦恼得受不了。可越苦恼,辻本就越舍不得抽离,她逐渐迷失在似是而非的暧昧与痛苦之中,正挣扎,菅原孝支就给了她当头一棒。
“辻本,你喜欢我吗?”
菅原冷不丁冒出这句话的时候,窗外雨下个不停。不同于夏季骤然而发的暴雨,秋雨绵绵得像个受惊的小姑娘。他们原本在图书馆自习,菅原坐在辻本的正对面,冷静得叫人难以置信。
辻本花呆呆地盯着他。菅原放下手中的书,微微笑道:“我们交往吧。”
——
距辻本花发来消息已经三个小时了。在这一百八十分钟里,菅原孝支抽完了两包烟,洗了两件衬衫三双袜子,思考晚上吃温泉咖喱蛋饭还是牛骨拉面无果,还写完了一篇拖延了整整一周的五百字读书报告。干完以上这些,菅原孝支低头看向手腕的表盘,正好九点过一刻。
三小时前是晚上六点一刻,辻本花估计还没回家。升上高三后她习惯留校到七点才走,顶着夕阳背单词。路过自动贩卖机,她还喜欢买一瓶草莓酸奶,牙齿咬得吸管扁扁的。
菅原孝支长久地静默着,眼前又浮现出辻本花方才发来的简讯。
“我们分手吧。”
菅原孝支从小到大还算一个受欢迎的小孩,被数不尽的人爱过,鲜少遭人恨过。但他现在对着泛着荧光的手机屏幕,说不出的讨厌自己。他根本没办法找到任何一个能精准地表现当下情绪的形容词,好像很难过,好像又没有那么难过。菅原孝支只是皱着眉头,一遍又一遍翻来覆去地阅读这五个字。我们,分手,吧。什么叫我们,什么叫分手,吧这个语气词又是什么意思。读到最后他累了,菅原点开联系人置顶,垂眸,打了电话过去。
她接了。呼吸声透过听筒传了过来,微弱的,烛火一样。什么事?她问。好像几个小时前说分手的不是她而是另个陌生人。菅原孝支一下子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了,他嗫嚅,语气也微弱的,像深夜投入一望无际的大海的石子,悄没声息。
你吃过了吗?
嗯。
今天学得怎么样。
还好,有按照计划。
嗯。不用太焦虑,一步一步来就好。
我知道的。
紧随而至的是沉默。菅原孝支难得急躁地搓了搓头发,他呼吸再呼吸,电话那端始终耐心地紧绷着维持这阵并不好看的哑然。他有些生气了。
小花,你想好了吗。
是的。
......为什么呢?因为学业?但我当初不也——
菅原前辈。
那边不留情面地打断了他。辻本花的声音听上去很悲伤,但也很坚决。
“你真的爱我吗?你并不需要我啊。”
十七岁的菅原孝支是个幸运的小孩。那时候他高二,自以为能平衡好生活、社团和一切。高一一整年的时间,他结识了新的挚友融入了新的环境,社交于他而言如鱼得水驾轻就熟。十七岁的菅原孝支生活很简单,课桌,体育馆;试卷,排球。前者是未来,后者是爱好。高二那年,排球部来了两个新人——西谷夕和田中龙之介。惯于观察的菅原孝支从这两个小孩身上洞悉了一条恐怖的结论,这一结论在一年后影山飞雄入部时更加成为一张牢不可破的蜘蛛网,死死缠住他的脖子。那时的他还没能勘破,菅原孝支只是直白地发现,自己好像并不算一个纯粹的人。
他没办法做到完全心无旁骛,从他第一次看西谷和田中上场开始,菅原就接受了这一点。他总是在关照所有人,无论何时何地。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菅原已经变成了也习惯了现在这副模样。他有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擅长撒谎和读空气,顶着一张看似爽朗人畜无害的笑容在大人面前摇尾乞怜。摇尾乞怜,多么刺耳羞辱的词语啊,菅原孝支却可以平和地说出口。他并不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任何错误,要说错也已经错了十多年了,谁又在乎。
只有在辻本花面前,菅原孝支才能彻底卸下一切伪装。菅原孝支早在中考结束的当晚就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当时他喝了几瓶酒,生平第一次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歌唱。那会儿辻本花并没有显示出任何惊讶的表情,仿佛突如其来的一切都早该如此。菅原回家后,盯住镜子里的自己像饿狼瞄准猎物,他借用自己的眼睛来审视自己,判断内心到底出现的情绪的名字。首先他并不后悔,也一点都不难为情。他出乎意料的平静。菅原孝支有一瞬间的疑虑,他又想起幼时腐烂的雏菊花,和站在雏菊花的尸体前冷眼漠视的自己。菅原孝支觉得自己愚蠢又可怜,但此刻,至少他是平静的。
其实他很少感受到这样的宁和,菅原的世界总是充斥着不同的声音。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围得他水泄不通。菅原并不讨厌嘈杂,只是忽然闯入宁静又忽然抽离,这样的体验反倒叫他上瘾。
坦白来说,菅原孝支在此之前从未格外注意过辻本花。但自那以后,菅原孝支心里多出来一朵雏菊,这次是一朵酝酿着生命力的雏菊。菅原孝支很早就知道辻本花或许喜欢自己,这并不难猜,学妹看向他的眼神总是慌乱又小心翼翼,末了还掺杂着一些少女难以自持的娇俏。往日这些都会叫他感到麻烦,尽管菅原会一一诚恳地回应他人的爱慕,但下意识的排斥毋庸置疑;可是辻本眼神的情绪却从未叫菅原困扰过。她的爱慕也是沉静独立的。
十七岁那年,菅原孝支结识了后来对乌野排球部极为重要的西谷夕与田中龙之介。与此同时,时隔一年,又对上了中考毕业那晚热切而不抱期待的眼神。辻本花长高了些,雏菊含苞待放。久违的安心和平静围了上来,菅原孝支深吸一口气,后知后觉,自己一直在笑。
菅原孝支表白那天下雨了,他闭上眼,想起几年前某个午后,骤雨来势汹汹,打湿了他的裤脚。他脑子里装满恶心又诡异地贴切的比喻,那时他说,感觉自己在宫城的肠子里滑滑梯。接着,就在一排花花绿绿的雨伞里一眼看见一头两眼橙发的辻本花。
三年过去,那时匆匆一瞥的少女正端坐在他面前,垂眼专心致志地读书。
菅原孝支没来由地紧张,他翻动书页的手指忍不住颤抖了起来。他好想抛下书,就这样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进怀里。心跳快要按捺不住了,菅原孝支竟然感到快乐,他在紧张之余捕捉到兴奋。这一刻的自己是纯粹的吗?
“你喜欢我吗?”
菅原孝支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也是一个怯懦的男孩,原来“我喜欢你”这四个字很难说出口。
但他还是假装云淡风轻地,牵出一个势在必得的微笑:“我们交往吧。”
菅原孝支又想抽烟了。他才学会吸烟不久,还很容易呛到喉咙,也暂时还没有找到尼古丁的乐趣。但他觉得自己此刻应该抽一根,抽完最好出门吃饭,不管是温泉咖喱蛋饭还是牛骨拉面,至少需要吃一顿饭。
辻本花说分手,他说好。
辻本花说他不需要她,他努力装作毫不在意,说嗯。
他们最后一句对话,菅原叫她照顾好身体,考试加油,她说谢谢,你也是,我爱你。菅原听完,沉默很久,久到她准备挂断电话,才说嗯,我也是。
结束通话后菅原对着空气说骗人,到底谁骗谁、骗了什么,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十八岁的菅原孝支是个笨小孩。
菅原孝支怎么不需要辻本花呢?他需要得快死了,只有呆在她身边他才能真正的平静,才能真正地微笑,他只会对她撒娇,只有在她面前的他才不是谁的监护人,只是他自己。
可这些话,菅原孝支也死了都不会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