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宫城迎来了一个暖冬。
放学铃响起很久了,该走的早早就离开教室,留下来的孩子不是在整理笔记,就是望着满黑板的板书发呆。最后一节课是文学,老师拖长尾音,拽出一个对满屋人来说都迷茫的冬天。辻本花也在其中。
她背了很久的数学公式和必考诗句,颠来倒去的放在舌头上玩,数字和汉字排列组合,变成一连串她理解又不太理解的咒语。高三末期的教室要么诡异的压抑,要么就诡异的沉闷。辻本花费了些力气去分辨现在的气氛到底是压抑还是沉闷,最后对着笔记本小声地叹气。
过了一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前桌西谷夕举着一本练习册转头。
“辻本同学,你会做这道题吗?”
她下意识前倾挡住了桌肚和手臂。在西谷走下座位之前,辻本用那双躲在桌箱里的手迅速地发送了一条消息。
“我们分手吧。”
收件人:菅原孝支
——
辻本花一共写过三次和菅原孝支的初见,第一次需追溯到2007年的夏天。
那天罕见地下了一场大暴雨。辻本花抱着书包在雨中奔跑,新买的透明雨伞被暴雨冲得可怜兮兮,雨珠来势汹汹地拍上她的袜子和百褶裙边,留下湿漉漉的水印。她踩着一个又一个的水坑,又跑又跳,好不容易赶在上课前三分钟到课外学习塾。房檐下乱七八糟放了一排花花绿绿的伞,辻本花收起自己的透明小伞,正要加入这群花花绿绿,视线就被后赶来的一抹白衬衫抓住了。
辻本花对菅原孝支的第一印象是,衬衫洗得很干净,透着雨水混杂草地的清新气味的男孩。
他站在房檐另一端,眼神漫无目的地放在前方,不像发呆也不像沉思,十多岁的少年能有什么烦恼呢。他只是看着前方随便哪一朵雨花,就安静地、随意地融进了青绿色的雨幕。
于是辻本花也跟着在原地愣了会儿既不是发呆、也不算沉思的神,视线始终死死拴在白衬衫身上。用“死死”还是太蛮了,辻本花后来在日记里写道,她也只是随便看着身侧一个他,离不开了,也就如此罢了。
男孩的侧脸十分恬静,雨光下白净得很。她长久而遥遥地望着,直到他也转过身,露出一对澄澈的眼睛,辻本才后知后觉地移开了视线。她慌张地丢下伞,来不及整理湿透的裙摆,就一边小声念着啊快上课了,一边匆匆转身跑进学塾。
老师早就站上小讲台,她同上周才认识的同学打了个招呼,埋头坐进角落的位置。雨一直下,啪塔啪塔地拍打着玻璃窗,和辻本花急促的呼吸一道紊乱了一整个初夏。
他是谁呢?
她撑着下巴,望向窗外。
有一阵,她热衷于侧写所有闯进她生命的陌生人。闯入她生命的方式有很多,譬如在雾蒙蒙的早晨卖给她一碗混着头顶槐花香的糖水粥。辻本花永远铭记那位推着小车,慢悠悠地走在槐树下的老奶奶。她回家后用舌头顶着齿根,仿佛还能尝到那口甜。等回过神时,手中的钢笔已经在日记本上留下一行墨痕,记着槐花,小推车,老奶奶,和甜。辻本花管这个叫做侧写。除开车轮轱辘的糖水粥,还有一种更为热烈的闯入,譬如夏天,暴雨,收束的雨伞,泪痣,白衬衫。她在空气中嗅,小狗一样的拱鼻子,以为闻到了雨打泥巴的土腥味。气味真是强大,她仿佛又回到那个昏昏沉沉的下午,透明雨伞夹在花花绿绿的伞中间,雨里走来一个素昧谋面的人。
辻本花第一次写起他,用了一种堪称迷醉的语调和笔法。各式各样的形容词堆叠在他之前,层层累累,装点得她脑中的他像准备参加晚宴的芭蕾女孩,珍珠项链在脖颈间荡呀荡,终于荡醒了她——辻本花写了整整一页,才发现自己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但迷醉指向着迷、陶醉,她浸泡进这样虚无缥缈的想象里,钢笔尖尖源源不断地流淌出连她都觉得陌生的词汇和字眼。辻本花无法阻止自己对他的遐想,啊,一定要阻止吗?难道这也是错误的吗?
躺上床前,她特意检查了一下门锁。这一年她十二岁,被允许拥有一把自己房间的钥匙,一台老式笔记本电脑,和一个尚未知晓姓名的初恋。但什么叫恋爱呢?十二岁的辻本花并不理解。窗外种着两株高如天穹的玉兰树,枝丫相互间轻抚,花期已过,油亮的绿叶累叠在一处。辻本花觉得这两株树就在恋爱。他们的树皮都已斑驳,没人知道他们在这里站了有多久。自打她记事起,他们就携手矗立在她窗前。花开花谢都是一起,呢喃随风捎去,黄昏下的剪影更是暧昧得浓重。于是早在辻本花恋爱前,她就已认定窗口的树包含爱意。可树的爱到底与人的爱不同,辻本花须得再揉揉眼睛看向别处。
看向谁呢?父母,亦或是邻居家姐姐和楼下高年级的大哥哥?辻本花趴在窗台数叶子,夏日窸窸窣窣的虫声响个不停,蚊子也时远时近地绕着耳朵。她眼里站着两棵爱得静悄悄的树,从爱侣身上学会默不做声。
堂弟健太这周日打来一通电话,软磨硬泡辻本花带他去琴房弹《卡农》,她以学业繁忙拒绝了。弟弟在电话那端撒娇,他们许久未见,弟弟的声音同上次相比似乎发生了点细微的变化。辻本花专注地瞧着手指,最后还是说了不。
周末她再去私塾上课,晴空万里,房檐下花花绿绿的雨伞不见了。
她换上室内鞋,不知怎么地蹲在墙边,想起了上周的白衬衫。由于上周错误的时间估计,辻本花这次专门提早了二十分钟出门,现在才陆陆续续走来几个学生。她蹲着,裙摆拖到地上,跟走来的熟面孔打招呼。有同班的女生也弯下腰,问她蹲在这里做什么,辻本花不假思索:“等人。”
“这样啊,那我先进去了。”女生笑笑,正要直起身,忽然朝另一边挥了挥手,“啊,菅原学长!”
辻本花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背脊僵住了。
他这次换了一件休闲的蓝色T恤,被女生叫住前正要上楼,闻声便回了半个头,露出爽朗的笑容。
“你好呀!”
好清爽的笑,辻本花看呆了。
叫做菅原的男孩竟然接着转向她:“你是上周那个,跑得超快的。”
她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小腿蹲麻了,站直后腿筋还跳了一下,痛得辻本花差点控制不了表情。身边的女生见状,一把扶过她,大方地朝楼梯口的菅原说:“她叫辻本花。”
“你、你好。”
辻本小声道,脸噌地红了。
好在他善解人意地视而不见,菅原继续笑着说:“有机会一起玩吧。先走咯。”
等他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辻本花才逐渐回过神来。扶着她的女生关切道:
“还好吗?要不要再休息会儿?”
她摇头。
“对了,你说等人,等谁啊?我认识吗?”
辻本花不说话。
她确认,世上最最最烂俗的一见钟情,悲惨地降临到她头上了。
菅原孝支,二年级的学长,品学兼优,担任校排队的二传手,眼角有颗泪痣。
辻本花一字一句地写。
人缘很好,很爱笑。
写到这里她扔下笔,对着镜子看了半天。
“我没有泪痣。”
她摸了摸左眼眼角,喃喃自语。
——
楼下的大哥哥又抱着一束花站在街口等人,格子衬衫像新买的,褶皱锋利,深深地陷进去,划出一片腼腆的阴影。辻本花经过时,他隔了半条马路叫住她。“小花,”邻里都爱这样叫她,“你看到绫濑了吗?”
绫濑是邻居大姐姐的名字。小花拽着书包带子,乖巧地回声道:“没有哦,我才放学不久。”
哥哥点点头,略显失望地转过头,继续抱着花等待。辻本仔细看了看他怀中的花束,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漂亮花朵,清香馥郁。她又悄悄打量一眼大哥哥,他嘴巴抿成一线,正低头踱步。
他看上去很紧张呢。辻本心问,为什么呢?因为绫濑姐姐吗?
绫濑姐姐今年十七岁,乌野高校二年级就读中,素日里总披着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笑起来秀气得很,娉娉婷婷。辻本从小就爱看她,小时候眼珠子黏在姐姐身上不走,长大点知道害羞了,才远远地飞速地瞄上一眼。一眼也够了,绫濑修成一张水红色的淡淡的倩影,影印进女孩的心窝,令痴迷于美的小姑娘惊艳不已。姐姐漂亮还爽朗,时不时分给她一块糖,更叫馋嘴的小孩爱得不得了。
辻本是楼里第一个发现绫濑和大哥哥的恋情的人。那是去年冬天的事了,妈妈打发她出去买点水果,她攥着钱和手套,哈着白汽下楼。天黑得早,街灯映出丛丛绒绒飘飞的雪丝,辻本正激动于初雪,忽然瞥到一头熟悉的齐腰长发。婷亭的少女站在灯下,鼻尖红红的,她对面的人,恰恰是楼下的大哥哥。
大哥哥姓坂口,高姐姐一年级。辻本知道他们同校不同班,偶尔一起上下学。哥哥踢足球,常常弄得满身臭汗,辻本不喜欢他。可是,臭烘烘的坂口哥哥竟然站在全世界最美丽的绫濑姐姐面前!他们离得很近,近到眼里只有彼此,两人的鼻尖都冻得通红,嘴角露出笑意。
辻本惊呆了,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
雪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冷气钻进她的鼻子,她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打了个喷嚏。灯下的两个人看向这边,辻本窘迫极了,正要钻个地洞躲进去,却听姐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花,不要告诉别人哦。”
绫濑笑得眯眼,食指搭上嘴唇。
辻本花忙不迭地点头。
坂口哥哥也笑了,相比起姐姐的从容,他更局促些。辻本认为他自知配不上绫濑,才心慌,笑得像哭。嗯,一定是这样。
时隔半年,又撞见坂口局促的一面,辻本心境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她上楼梯时与赴约的绫濑姐姐擦肩而过,姐姐一身白裙,面带笑容,看上去发自内心地快乐。她没来得及多和辻本寒暄,只轻快地叫了叫小花,便闪下楼去了。
她很久没再见到菅原孝支,尽管她后续主动或被动地打听到许多有关他的事情。这并不难,菅原学长生了一张璞玉般温润漂亮的脸,性格又好,早就有许多小姑娘暗中倾慕他。
辻本花认真地听朋友说起他,心里有什么痒痒的。但不管她多努力,都找不到痒的症结所在。
她只是想见他。起初这个想法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慢慢地就吸水一般膨胀了,逐渐占据了她的一整个心房。“只是”变成了“好”,她好想见他。有多想呢?辻本花掰起手指头算,一点想还是两点?或者只有半截指头?越算越乱,越算越烦,干脆不算了,辻本掀开被子,走向窗。
两株玉兰靠着彼此,呢喃细语,他们看上去很平静。
于是她也静下来。
好想再见到他啊。
她平铺直叙,认命般地想。
想念是夏季突如其来的阵雨,渗进草地的每一寸土壤,一脚踩上去还嘎吱嘎吱地响。辻本花废了一小点力气去学会与这场阵雨和平共处,她努力像从前一样认真读书,努力不在草稿纸上写他的名字,努力不因为想念他的笑颜而走神。她是个笨拙又固执的小孩,但她做到了。
再见那天,辻本花也努力不让自己的心事太显眼。
国文老师课后把她叫去批改作文,讲着讲着,他就走进了办公室。
“老师,您叫我吗?”
辻本花记得这个声音,怎么可能忘记呢?脊梁像被人拧了一下,她僵住了。
国文老师朝辻本手势示意她等等,便转向来人:“菅原,你把这份资料交给古川老师,我已经签过字了。”
熟悉又陌生的香味从旁渡来,辻本下意识地抿紧嘴巴一动不动。他用一双修长健康的手从老师那里接过文件,看得小花迷迷糊糊,啊,这双手很适合弹钢琴嘛......
“辻本同学?你也在这?”
手的主人突如其来的问话打断了辻本花的思绪。她受惊,噌地抬起头,眼神迷茫。
“啊,对、对。老师帮我批改作文。”
菅原孝支瞧着并没有感觉到辻本异样的紧张,他依旧露出学长似的笑容,反倒叫辻本冷静下来。老师见状,插话道:“你们认识吗?那正好,菅原写得一手好文章,你不介意的话,可以拿给辻本学习参考一下吗?”
“完——全不介意。”菅原很快接道,“我没有老师说得那么好啦。学妹别笑话我才是。”
晕晕乎乎的辻本只捕捉到“笑话”,立马挥手:“不不不,怎么会怎么会。”
作文纸拿在手上,轻飘飘的。学长的字迹却遒劲有力,一笔一划显出超乎同龄人的成熟,她忍不住摸了摸。字迹微微下凹,辻本想象菅原孝支坐在窗前,写完这篇漂亮的文章——的确算得上漂亮呀,不论遣词造句亦或文法论道,都精巧得宛如艺术品。辻本叹服,自己还差得远呢。
菅原的手指也白皙纤长,不知道他有没有学过钢琴呢。
辻本花不愿多想。她只是尽心尽力地拆分好学长的文章,小心翼翼地学习其中的文法技巧,结束后,再小心翼翼地将薄薄的作文纸压进文件夹,生怕捏碎了一个角。
明天亲自还给他吧。
这是一个充满私心的决定,辻本心知肚明。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心头升起隐秘的刺激,辻本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还是一个冲动的人。
冲动的十二岁女孩并没像少女漫画描绘的那般,鼓足勇气,做好心理斗争,才终于冲到男主角的班门口。并没有。除却差点在初二组团迷路心跳骤停之外,辻本花出乎意料地毫无情绪起伏。哪怕站在他的班级门口,怯怯地喊出菅原孝支这四个字,她的心底都平和顺滑得堪比奇迹。
他们在走廊寒暄片刻,菅原问她是怎么知道自己的班级的,辻本指了指作文纸,“菅原孝支”后面跟着几个数字。他一看便笑了,“不好意思啊,问了个蠢问题。”
话虽这么说,丝毫看不出来他有不好意思的样子。但菅原的笑尤其惹人爱,辻本也跟着笑起来。
“上次在课外私塾看见你,你也在那里补习吗?”
“是的,那里的老师和我妈妈是朋友,我小学就在他那儿上课了。”
菅原闻言有些惊讶:“小学?”
“是的,”他的惊讶弄得辻本害羞了,“不过那时候比起私塾,更像个托儿所,家里大人忙的时候就把我交给老师了。”
菅原孝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国中的日子过得不算快也不算慢,多年以后的辻本花需要回想许久,才能仔细分辨出当时的自己。十几岁的天空总是很蓝,回忆里,就连阴天也明媚无比。那时候的辻本花心里开始住着一个人,但好像也没掀起太多的波澜,她明确自己喜欢他,又花了近一个学期的时间明确自己也只是喜欢他。也就是说,不论他是否回应,不论他到底怎样看待她,辻本花都会专心致志从一而终地继续恋爱。
她觉得这样的自己有点傻,正常人都会希望和心爱的人在一起才对吧?可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想法,比起和菅原学长手拉手,她更渴望完完全全地看懂他。
后来他们又见过许多次,熟悉后,彼此也开过不温不火的玩笑。菅原每次都以一个前辈的姿态出现在她身边,她也乖乖地留在学妹的位置上,不想更不愿跨出最后一步。辻本花心问为什么,她自己也答不上来。身体就是下意识地选择了最安全的那一条路,这样也好,妥帖地呆着有何不可呢?
只是偶尔,心里会冒出一个不安分的声音。只是因为菅原学长不喜欢你罢了。它说。你所有的冷静和懂事,以及不抱任何期待的说辞,都只源于他不像你喜欢他那样喜欢你。仅此而已。假如他突然对你说,小花,我对你产生了恋爱感觉,可以和我在一起吗?如果他这样开口,你能保证自己“只是完完全全地看懂他”就够了,你能保证自己真的不会答应吗?
辻本花静英英地崩溃了。它是对的。但那又怎样,辻本花又一次用上她从玉兰树那儿学来的静谧。乳白色的静谧,盛满女孩所有忧郁。
她的单恋忧伤又趾高气扬。骄傲是玉兰树教给她的最后一课,不论如何,至少要挺胸抬头。辻本花在心底默默祈祷菅原孝支发现她的纠结痛苦,哪怕上前质问她也好,她祈祷他恶狠狠地撕破这层窗户纸,最好暴怒地、戏剧化地刺伤她。这时,辻本就轻轻地说,是的,我就是爱你,那又如何呢?她排练这句话排练了太久,熟悉每一个字的音调,模拟了至少三种不同的语气。最后选择了最为轻巧的那种。是的,她的爱并不沉重,既没有压得她喘不上气,也没有对他造成太多困扰。要真的造成困扰就好了。
辻本清楚菅原孝支不会对她发脾气,正如她确信他绝不可能发现自己小小的单恋。
所以,在菅原忽然问她是不是喜欢自己的时候,辻本花吓得差点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