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踏入长安城,柳风骨便觉得空气中有一丝肃杀,与往年来此时很不一样,虽然朱雀街旁依然人声鼎沸。细细观察之下,这才发现应是街上巡查的金吾卫多了许多。
叶孟秋是头一次来长安,没想那么多,径直往长安城中最大的酒楼去。
“叶小公子,你初来乍到,别乱跑。”柳风骨连忙拉住他,“咱们钱不多,从考试到放榜得有一两个月,这些日子你都得住长安,长安物价可比杭州贵多了,选个差不多的住着就行。”
“你以前来过?”叶孟秋疑惑道。
“当然,我从小时候起,几乎隔两年就来一次,这里我可比你熟。”柳风骨笑罢,带他走进一家不算起眼的客栈,“这个客栈是民居改的,虽然比较偏僻,但是距离贡院也不算太远,重要的是清静,考试前你尽可以在屋内读书,有什么需要跟店家说一声。”
叶孟秋是不太满意这房子的。这客栈是个三进小院子,前面是主人家住,后面给来往旅客打尖住店用,虽然确实清静,但是房间有些小,家具也有些陈旧,让叶孟秋很不习惯。
柳风骨却像很熟悉这里一样,向店家打了声招呼就直接往后堂去了。
“也不是不能去档次高的客栈,只是那些客栈不太适合你这样年纪的。”柳风骨见叶孟秋噘着嘴很不满意的样子,轻笑道。
“为什么?”叶孟秋奇怪。
柳风骨但笑不语,他怎么好跟叶孟秋解释,住在高档客栈的那些举子们大多是世家子弟富贵人家出身,家里已经给他们安排好了出路,来赴考不过走个明路,文章写个四平八稳就能上榜,回头再让家里安排个官位,从此官运亨通,因此多半不会老老实实待在房内备考,而是结伴去教坊喝花酒。而叶孟秋这般出身外地的,一看就是家里光有钱,却在官场上没门路,只能凭自己努力,若是运气好,写出的文章正好合了主考官的胃口或许还能上榜,若是不能,便是满腹锦绣文章,也是要落榜的。去住那些客栈,保不齐就要被那些纨绔子弟带坏了。当然也可以像其他外地举子一般去住寺庙道观,只不过他们这么晚才到京,寺庙道观恐怕早就没房了。
直到叶孟秋再三催促,柳风骨才勉强道:“你还太小,还是专心备考吧,之前在路上耽误太多时间,离开考没几天了。”
话说到这里,便是叶孟秋年纪小,也明白了柳风骨意思,红着脸嘟囔着抱着书箱躲进屋子里去了。
临开考前一天,叶孟秋便赶早去了贡院,接下来几日都要住在那里,直到考试结束。趁着这个空档,柳风骨便前往长安城平康坊中的一家酒馆。
平康坊位于长安城北,离皇城和东市近,因此坊内既有达官显贵的府邸,也有教坊名花的香闺。风流薮泽之地,消息也是传的最快的,早上圣人在深宫内下的旨意,还未送至各府衙,中午便已在平康坊各教坊内暗中流传了。
进入三月,塘前垂柳初露绿芽,只是还带着些凉意,壶中的酒水逐渐滚烫,厢房内弥漫着酒香,混着空气中的脂粉味,引人沉醉。
“柳五公子好雅兴,只是北风冽的辛辣与这三曲烟花之地的温存着实有些不想匹配。”不知何时,一个脸覆面具,身披黑袍的男人站在厢房内。
柳风骨懒得看他,依然看着窗外。此时正是白天,三曲的教坊还不是营业的时候,整个街道显得冷清,只有些商贩招呼来往的客人。
“柳五公子往年来京多是孤身一人,今次却有相伴之人。”黑衣男子走到窗前,顺着柳风骨的视线望去,声音穿过面具显得极不真切,“那个方向,是贡院。”
“幸而今年科举推迟了,不然你们就赶不上了。”黑衣男子轻笑道,“柳五公子倒是殷勤负责,这几日带着叶小公子到处跑手续。”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柳风骨给自己斟上一杯酒,有些不快,“不过柳某很好奇,掌管天下情报的幽天君如此清闲吗,连个无名之辈的行踪都要了解。”
“与柳五公子相交,便不算无名之辈,况且西湖叶家师传欧冶子,铸剑技术亦是一绝,只是不涉江湖之事,普通人不知罢了。”男子顿了顿,又道,“柳五公子既然想要重要的情报,那在下可以分享一个。”
“房州那位病重,圣人已暗中派人前去探望。”
柳风骨动作一顿,抬眼看向面前之人。
对于九天诸事,父亲早已告知,但除了自幼一同长大的变天君赵空明,柳风骨对其他人可谓一无所知,尤其是这位在父亲口中亦神秘莫测的幽天君,更是难以让人相信。
“柳五公子若是不信,不妨再等几日,天子銮驾可无法掩人耳目。”幽天君说罢,身形一闪,竟是凭空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柳风骨又独自一人坐着喝酒吃菜,直到太阳下山,估算着叶孟秋该从贡院出来了,这才离开。
结果不出柳风骨所料,叶孟秋此次果然落榜。
酒席间,叶孟秋絮絮叨叨了好一会儿,说到抑郁之处还召唤来纸笔将自己考卷誊写出来,给柳风骨赏鉴。这着实让柳风骨有些犯难,开蒙以来,他自幼读的都是武功典籍,要他背四书五经是没问题的,但是要他来鉴赏这四六骈文还要根据儒家经典逐字逐句破题解题,他只能说这文章念起来挺朗朗上口易于理解的,至于其他的请找长歌门。
“叶贤弟今年不过十六,还大有可为之时。”柳风骨安慰道,“自有科举以来,从未见有十六七岁的进士,先贤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叶贤弟何必急于一时?”
叶孟秋也只好叹气:“也对,只是家祖家父为了考取功名心心念念了一辈子……”
柳风骨奇道:“叶家也挺有钱的吧,当一富家翁不好么。”
叶孟秋沉默了下来,柳风骨见他如此以为是谈到他的伤心事,顿时手足无措。
“柳兄浪迹江湖有所不知,世间有些许规矩不足为外人道也,我叶家固然有钱,可无权无势,这钱也不过是走我们手上过一把,留不住的。”叶孟秋低沉着嗓子,接下来却不说了,只是低着头,闷头喝下一杯酒。
柳风骨挑眉,心中明了叶家的担忧,无非是觉得自家朝中无人,手中的生意早晚要被人夺去,便趁着如今家世尚在,让族中子弟拼一把,这不禁让他想起霸刀山庄当年立庄之时,冒着被九天颠覆的风险,强压下内部异见,举全庄之力支持李氏,才能换得霸刀山庄百年基业,若是当时李唐失败,拥有独立武装的霸刀山庄怕是难容于新朝。
如此一想,柳风骨对叶孟秋多了份同命相连、惺惺相惜之感,尤其叶孟秋还如此年轻,却已然要担忧家族前途。
柳风骨取下腰间长箫,站在窗前缓缓吹起。
叶孟秋静静听着,箫声萦损柔肠,带着一种忧愁,飘入黑夜。
世事无常、家族兴衰,这份担子像巨石压在人肩上喘不过气,可不论多难,只要看到族人期待的眼神,便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