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长歌抱着蓬莱走了一会,发觉怀里的人越走越重,又行几步,简直要到抱不动的地步。他便若无其事般停了下来,对纯阳道:“你先走,我叫醒他同他说几句话。”
纯阳不由得左右环视一圈:漆黑浓夜,四下里阒静无人,只有海岛树丛,谧然无声。
“你脑子没病吧?谁知道会不会又有甚妖魔鬼怪埋伏在侧,趁早回去是正经!”
长歌一脸高深莫测:“我……的确有话要同他讲。”
“什么话?也说与我听听。”
“你也喜欢我啊?”
“……”
纯阳恨不得踹他一脚:“我认识你真是上辈子造了几十重的冤孽!”
说完直接提起梯云纵麻溜儿跑路。长歌这才猛出一口大气将蓬莱扔在一边,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半天方缓过劲来。
他心里清楚不是蓬莱变重,是他的气力被渐渐抽走了。这傻小子自己阴元泄尽,便下意识要去夺旁人阴元,谁离得近谁就倒大霉。一念及此,长歌心里咯噔一声,太阴分宫阵可不是好相与的,那七秀本是一玉兔精,因缘际会得一滴月宫太**当中点化,成就一身本事,内里便有这阵法术数的学识。法阵暗暗契合那兔妖与蛇妖的五行宫位,这蓬莱眼下看似只是晕厥,实际恐怕伤得不轻,不然不会如此霸道地任意夺人阴元。
他赶紧又把蓬莱捡回怀里拿衣服裹好,蛟妖缓缓张开眼,一对金色竖瞳冷冷凝视着长歌,额际生出一对龙角,指尖也长出利甲,唇角微张,咯出两口血来。那血竟泛着点点暗金,落在长歌手掌虎口处烫得他一哆嗦。他便知道这蛟妖实也是命悬一线了,这样一条五行属水命格极阴的小蛟竟能血沸如蒸,足可见体内阴元所剩无几,连最基本的人形都已经无法维系。
长歌就这样抱着蓬莱,在昏暗的海岛林地中默默叹了口气。
“莫非是我上辈子造过冤孽吗?”他像是认了命,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抽出背后琴中剑在自己腕上划了一道,鲜血顿时汩汩而下。掰开蓬莱的嘴喂进去,有这些血液进补,蓬莱似乎是稍微找到些神志,两只金色眼睛眨巴两下,带着利甲的指头轻轻抚过长歌面庞,几乎是带着惊奇了,很细致地捏了捏长歌脸颊。
尔后猛地一个用力扑倒了长歌。长歌被扑得脊背生疼,嘶嘶直抽冷气,蓬莱气力越发大,按着长歌肩臂不让他动弹,唇齿紧咬住他腕间伤口不放。长歌猜蓬莱是想继续吮.吸的,可仅仅含了两下,更多泛着暗金的血液从蓬莱嘴边涌了出来,血沸翻腾,灼在长歌颈边、胸口,散逸缕缕白色热雾。
长歌从蓬莱嘴里夺回腕子,感觉怀里这条可怜的小蛟马上就要烧起来了。
他这边与蓬莱满身恓惶,那边树上忽一道声音笑吟吟落将下来:“怎的一日不见这样狼狈,可要我帮忙不要?
长歌抹了一把颈畔血迹咬牙切齿:“……真想帮忙就别在那看热闹好吗?”
那笑吟吟的声音这才真真切切落在长歌身边,砰得一下,但见那人左抱一柄魂灯在怀,灯火正幽幽燃于魂灯当中,洒下点点明辉。
“早说你两日之间必有血光之灾,我这卦象,算得可还准么?”
长歌听了眼前直发黑:“合着那血光不是我自己的,是洒我身上的?这也叫准?”
“你就说血没血吧!”
“……血你个头啊!”
5、
衍天将魂灯背在身后,指尖掐着装模作样算了几下,一本正经地告诉长歌,此人怕是气血亏损太多,虚不受补,因而咯血不断。
长歌震惊:“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事你算半天?你到底行不行啊?”
衍天脸都不带红一下的:“你早就知道不还是在尝试给他补气?不跟我半斤八两?”
长歌被噎得一顿,懒得跟这神棍再废话,抱起蓬莱就往回赶。
衍天缀在他身边不紧不慢:“不去找方才那道长么?你明明知道他有办法。”
长歌一个眼神都不给:“生病就该去找大夫。”
“你现在不去找他,是一个错误。”
“呵呵我碰到你才是错误。”
“赌不赌?等会儿你见了大夫——我没猜错的话是那个小草药精罢——还是要掉头去找周道长的。”
长歌终于嚯地转头:“……你认识他。到底什么事?”
“周道长有一枚丹药。我不说,你自去问来,他一定明白。”
“若是我求,他定然会给。”长歌缓缓道,“那么,他会怎样?”
衍天笑而不语。
长歌闭了闭眼,脚步一顿,终于还是没有转向纯阳宫弟子驻地的位置,直奔万花寓所而去了。
衍天在他身后哈哈大笑:“真不信我啊?我说了,你现在不去找他,是一个错误!”
被一阵拍门声吵起来的万花在看到长歌怀中人后满腔怒火烟消云散。
“我没得罪你啊!”他瞪大双眼,“干嘛把这玩意儿送来寻晦气?不就二两银子诊金吗!”
“首先二两银子是一笔巨款,其次再不救人可就真晦气了。”
“我要是能救,你就该把东方宇轩从万花谷谷主的位置上掀下来换我坐。”万花一脸悻悻然,还是伸出手探了探蓬莱鼻息,一看二听三切脉,面带凝重地慢慢收回手。“好哥哥,要不你还是把我裴元师兄请来吧,他活人不医,指定能行。”
“……不是,这还有口气儿呢。”
“马上就要没气儿了!”万花白他一眼,指尖生出一团紫光,一路过到蓬莱神庭、廉泉、紫宫、玉堂、膻中几处要穴,最后停在小腹下丹田。“此人阴元耗损殆尽,又耽搁这么久,非神仙之力难救,我只能保他一时无虞,天亮之前不见转机,必死无疑。”
“这小破海岛我上哪弄个神仙来?”
“说得好像别地儿你就真能找着似的!”
长歌诶呦了一声,把蓬莱往怀里拢了拢,扭头就走。万花忽然在身后喊住他:“你真想救他啊?”
“不然呢。”
“这一身龙鳞龙角琉璃心,哪样不是好东西?”
“……”
长歌没吱声,径自走了。
都不用他喊,门一踹开,纯阳就在后面神情满脸紧张,如临大敌。
“就知道你要来……我压根没睡!”
“……没不让你睡啊!”
“让我上哪挖坑你开口吧,我指哪挖哪,就一句,以后别再喊我跟你一起捉妖了,折寿。”
“不是,这还有口气儿呢!”长歌感觉自己急得鼻头都冒火,“赶紧的,你看看,怎么还能救一下。”
纯阳用跟万花一模一样的动作探了探蓬莱鼻息,面带凝重地慢慢收回手:“开口吧,我指哪挖哪。”
“你是不是有一枚丹药?”
“……”
纯阳没有问长歌怎么知道的,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探了一次蓬莱脉象,平静道:“如果你早一刻来,我可能还有别的办法。现在就算是小辛大夫这一口气吊着,好像也没什么用了。”
然后才答了他:“那是一枚先天一炁丹。你要吗?要,我就给。”
长歌望着纯阳真诚的面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就算说,也是想问问他,那个衍天到底跟他什么关系。
能这么巧出现在那里,又非得说什么错误云云,就是为了误导自己。那衍天吃准了自己会不信,哪怕想过先来找纯阳,因为那句话也会先去找万花,错过最佳时机,目的就是要拖到蛟妖气血两缺、阴元耗尽,不得不找神物来救命。
——先天一炁丹,是用来飞升的。
6、
“丹药哪来的?”
“一个机缘。”
“所以之前你消失了大半年,后面满身是伤地闭关到这次霸王擂,全因着那场机缘?”
“不错。”
“他没有这丹药,会死。”
“我说了,你要,我给。”
长歌盯着纯阳的眼睛,默默伸出了手。
纯阳也默默从道袍袖子里摸出一枚小小的葫芦,倒出一粒小小的丹药,也不知怎么炼制的,刹那间满室清香,只闻一闻便好像消去了一身浊气,通体轻盈。长歌将丹药喂给蓬莱,说好了,我欠你一次。纯阳说欠一条命吗?长歌说那不是,欠你一个机会。不过飞升上界也没什么好的,估计没劲得很,还是留在人间快活。
纯阳登时大怒:你小子怎么占了便宜还蹬鼻子上脸!倒是先让我飞升看看啊!
长歌咦了一声:看完回不来的吧?不然你猜你们观里那位老前辈为什么不飞升?
纯阳:……我没想那么多。
长歌一笑:你最好是真的没想过。
天际第一缕晨曦折进海平面的时候,长歌一指点在蓬莱眉心,借东来紫气轻轻一敲,蓬莱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动,忽地睁开了双眼。
他怔怔空望许久,半晌看向床边长歌,几乎有点委屈了:“我根本打不过他们。”
长歌安慰他:“没关系,我也打不过。”
“不是你救了我吗?”
“啊对,我动用了一点小手段。人脉,人脉。”
“你认识这么多人啊。”蓬莱感慨,“真厉害,我都没什么朋友。你没受伤吧?”
“受伤?那没有的事。轻松,轻松。”
“可你手上缠了绷带。”
“……”长歌立马把手腕举起来,“诶对,是伤了。特别痛,你昏迷了不知道,当时嗷嗷咬我,我怎么动你都不松口。痛麻了已经,你不说我都忘了。”
“啊?我还咬你了?”蓬莱满脸愧疚,“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就觉得好饿,浑身难受……是我对不住你,明明救了我,还害你受伤。我之前真该听你话的。”
“小事,小事。”长歌顺势握住他的手,很亲昵地捏了捏,“现在听话也不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嗯!”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纯阳:“……”
我天呢,这都上哪淘换来的傻妖精,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啊?
藏剑知道这事后第一时间赶来看望蓬莱,很实诚地扛了半扇猪和一只小羊羔子,当场就要开炉烤肉给蓬莱好好补一补。蓬莱局促得左张右望欲言又止,实在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不食荤腥,长歌笑眯眯地朝蓬莱招招手,后者以为他要对自己说什么体己话,赶紧巴巴地凑过去听,却被附耳冷冷送了一句:
“知道什么叫元阳尽泄吗?吃点好的吧,你已经是个俗物了。”
蓬莱瞬间脸色惨白。
长歌仍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笑模样,拍了拍蓬莱的脸,背着手溜溜达达地帮藏剑烤肉去了。
“哇这么香!有肉吃不喊我,这么小气?”
对于这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反应最快的不是别人,正是长歌。
“因为没你份啊。”长歌拿着片好的一盘肉往纯阳面前一挡,淡淡的:“你算什么东西?”
藏剑有些震惊地看了同伴一眼。说话要这么难听的吗?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算什么。”衍天颇哀怨地望向纯阳,“周道长,好久不见,你可真是个绝情的人。当时甩开我的时候想过我还能活着站在你面前吗?”
藏剑:“……”
嗯?嗯嗯嗯?!
反倒是纯阳平静之极,轻轻推开长歌,背后背着的长剑剑穗都没晃一下。
“绝情是我必经之路,我认。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因为你的出现会让我觉得恐怖。”
衍天哑声:“恐怖?”
“是,你这个人——我是说你,很恐怖。”
这个词让在场所有人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除了蓬莱。
他在呕吐。
吐得昏天黑地,吐得咳声震天,吐得像是要将肺脏心肝脾活生生挤出来。
长歌皱着眉一把夺过蓬莱手里的烤肉扔在一边:“你以后就这样活吗。”
蓬莱抓着他的手像溺水者抓稻草,跪在地上眼泪都出来了。
“吃下去。”长歌跟着半跪在蓬莱面前,捧起他的脸贴近耳语:“不想死就吃下去。”
蓬莱泪眼朦胧地直摇头,长歌眼疾手快拿了两片生肉塞进他嘴里,后者霎时瞪大双眼,有一瞬间金色瞳影一闪而过,瞳仁竖起——也只是一瞬间。
长歌手上还沾着生肉的血水。就这么捂住蓬莱口鼻,热汽与腥腻无孔不入,蓬莱呜呜咽咽地闷声告饶,不住扒拉着长歌的手,却是毫无用处,那生肉终还是一点点落了肚,蓬莱整个人像被烙铁烫到似的浑身颤栗,眼睛眨啊眨,一双金色竖瞳再也藏不回去。
长歌满意一笑,松开手站了起来。蓬莱喘着粗气下意识抬眼看他,在那居高临下的眼神里看到了沾染着泪水、涎液与鲜血的自己,一种莫名的惊惧袭身,像被某种巨大的猎食者捕获,无处可逃。
“我去……”
直到手里的骨碟失手落地,藏剑才骤然脱离那种震惊,不真实的感觉再次浮现。“杨悔鸣……你来真的啊!”
“什么真的假的?”衍天拍了一下藏剑,“他没告诉过你吗?”
“我草你别碰我!”藏剑惊弓之鸟一样弹了起来,“你也是妖怪吧?!”
“我当然不是啊。”衍天眨了眨眼,看上去无辜极了。
藏剑跟着退开纯阳两三步:“那你呢!你是不是!”
“……”纯阳想一个两仪拍在他脸上,“我是个道士!道士!”
“叶兄,冷静点。”衍天扶住藏剑两肩,“你跟杨兄认识这么久,他是人是妖你还不清楚吗?”
“你非要这么说的话那我觉得有时候他神神叨叨真像个妖怪……不是,你怎么知道我姓叶?你还说你不是妖!”
“啊?你不都穿藏剑衣服了吗?都不姓叶能是什么正经藏剑?看兄台是正经人,自然姓叶。”
“……”
“你们先吃吧。”杨悔鸣把蓬莱从地上拽起来,看向藏剑:“寒山,我有话跟你说。”
叶寒山:“我就知道你小子不是人……”
“……啊那倒不是这个。”
“有话就在这说!也没外人!”
杨悔鸣闻言看了一眼衍天,又看一眼纯阳。纯阳没吱声。
“其实也没什么,就一句,我要带他先回中原。霸王擂的事就烦请你帮我处理了,走得匆忙,请方家勿要见怪。”
“这么急?”纯阳道,“不问问他的意思?好歹是方家的人。”
“很急啊,非常急,急死了。”杨悔鸣用指腹拭去溅在蓬莱眼角的一滴血水,话里话外急急急,面上却是一派云淡风轻。“蛟妖离水,便如猛虎入彀,无处栖身。再留在这里,觊觎他的人只会更多。”
“这里好歹只是海外三岛,中原地大物广,那些山野精怪可不是好相与的。”
“可我不能一辈子守在这里。他必须走。”
蓬莱根本听不懂面前这两人在说什么。他只听到了杨悔鸣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准备好开始逃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