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歌一来岛上,转了一圈,不动声色回到客栈房中,告诉自己的藏剑同伴,这岛上有一个妖。
同伴大惊,问他真假,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么就有妖了呢?此次东海霸王擂可是蓬莱方家一力组织的,广邀中原武林诸位同道,倘若真有甚妖邪之事,岂不难辞其咎?
长歌说是啊,方家难辞其咎诶。
同伴顿了顿:“……你怎么看上去完全不紧张,不是骗我的吧。还有你什么时候学会辨妖邪了?你们长歌门不是一直说甚子不语怪力乱神?”
长歌一撩自己飘逸的额发:“当然是上次来我们那交流的一个道长教我的。”
“教你怎么油嘴滑舌坑蒙拐骗?”
“正确的。”
“……再信你我就不姓叶!”
霸王擂第一日,有个方家弟子表现颇为亮眼,掌法使将起来有如江海翻波、无风自浪。藏剑输给他了。下台后倒也心服口服,回客栈歇了会,央着长歌同他一起,再去找那个蓬莱论武谈道。长歌应了,待赢下自己那场比赛便同藏剑来到方家弟子居住之所,一问才知道那蓬莱不与其他方家弟子同住,而是避居偏僻一隅。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外面种着桑树的小屋,敲一敲门,不应。
藏剑疑惑,一把推开门:“方兄!你不在啊?”
里面蓬莱抬起头,竟是还睡在床上,苍白面色把藏剑吓一跳。长歌眯了眯眼,轻推藏剑小臂:“你先回。”
“啊?可是他——”
“我说,你先回。”
“……哦。”
看着藏剑走远,长歌反手关上门,一步步来到蓬莱面前。
“不敢说话,是怕藏不住雷音?”
蓬莱面色更白,猛地捂住嘴,身子蜷在锦被中盘作一团。
“让我猜猜,倘我现在掀开这被子,会看见一双腿呢?还是……一条蛟尾?”
“……”
“别藏了。”长歌叹口气。“我知道那蛇妖来过。你把气力省出来说话。”
蓬莱捂着嘴瞪圆了眼睛看了长歌半天,像是放弃抵抗,锦被下身躯渐长,一条细鳞长尾顺着床沿拖曳满地。也终于开了口,声音虚弱沙哑:“她找我要一样东西……我不敢不给。”
“你有几片龙鳞,说给就给?”
蓬莱震惊抬眼:“你怎知——?!”
“你这满屋的草药味,都遮不住身上这股血腥气。”长歌抓着蓬莱手腕一拽,裸露出的小臂上赫然一圈浸血纱布,不由分说揭开看了,血肉模糊,边缘整齐,应当是被利刃生剜下一整块肉。
“蛟妖以龙鳞定修为,三鳞生四爪,六鳞生双角,九鳞跃龙门。看你修为不低,怎还受他挟制?”
“是她假托教中有事要同我单独通传,我道是甚要紧事宜,一时不察被她毒倒,才晓得她是西南蛇妖……我明年就要跃龙门了,她若将我身份漏出去,东海诸岛鱼蛇妖族都不会容我生路的……!”
长歌眉眼一挑。原是五毒教弟子谋私。难怪初登此岛便觉妖气冲天,他记得此次一同登岛的还有纯阳宫那帮道子,也是真不避着,西南妖教,名不虚传。
“你这伤得治。”长歌搬出背后的琴。“我为你抚琴一曲,你好好休息,诸多杂事,明日再提。”
等长歌一曲抚毕,蓬莱都快睡着了。临走前不忘昏昏然拽着长歌衣角问他:“那你呢,又想要什么……?”
“蛟丹下.贱。”长歌轻笑。“等你化了龙,再取你金丹,那才值钱。”
2、
次日比赛结束,长歌带了一位万花谷弟子来,说是找了个大夫。蓬莱将衣服穿得一层又一层,生怕露出点水腥气,万花倒很无所谓似的,大马金刀往蓬莱跟前一坐,药箱啪得拍开:“手伸出来!”
蓬莱就小心翼翼地递了手,万花反手扣住他寸关尺脉,随意摸了两下,大喇喇道:“嚯!还真不是人。”然后扭头对长歌冷笑:“我只会医人,你怎么还拿我当兽医使唤?有没有良心?”
长歌说:“你自己都不是人,医点兽怎么了?”
万花大惊:“休得胡言,我早已修成正果,抛却妖形,现下可是正儿八经的人!”
“让你医就医,哪儿那么多废话。”
“我的意思是得加钱!”
“那您受累亲自来掏我兜,多掏一个子儿都白算你诊金。”
“……”
万花悻悻撇嘴,按着蓬莱手腕又摸两下,唰唰提笔开出张方子,扔在长歌脸上拎了箱子就跑。临走不忘飞长歌一个白眼:“穷鬼就少生病,别拿我当济善堂的冤大头使唤!”
长歌一听在他身后连踹两脚空气:“掉钱眼了你?”
复又折回去查看蓬莱的伤势,恢复得挺好,补补气血应该就差不多了。他负琴揣手站在那居高临下地凝视蓬莱此君:样貌清隽,五官其实有股妖异感,偏被顾盼间一点灵气压住,看上去只比旁的人多两分神采,再无异常。
“你能在方家藏这样久还彼此相安无事,也算一桩本事。”长歌说。
蓬莱被他上下打量的目光盯出一身冷汗,喉结动了动,艰难咽下一口唾沫:“这些年我手上不沾血腥,也不食生冷。”
“从不?”
“从不。”
“原来如此。”长歌一声叹息。“连蛟妖都被逼着食熟茹素了,这什么世道啊!”
蓬莱有点不知所谓,长歌的牢骚话他听不懂,也并不十分想懂。他只想知道长歌如何一眼看穿他身份,明明他在方家这些年都藏得很好。
“我从一个牛鼻子道士那里学过一点辨妖之术。”长歌懒懒道。“不过你气息纯净,我先前并未发觉,探出妖气只道是那五毒蛇妖,未料到岛上还藏着你这条小蛟。”
蓬莱争辩:“哪里小?我活了八百九十九岁了!一百年生一片龙鳞,明年我就要跃龙门了!”
长歌大惊:“哦?那还被区区一蛇妖要挟。”
蓬莱:“……那是事出有因。”
“有因?我看是必然。”长歌冷冷道。“八鳞蛟妖,还不杀生,质纯体洁,怕是还生着颗琉璃心,连佛道方士都会乐于猎杀似你这般天才地宝,现在却公然出现在霸王擂上,简直就是个活靶子。”
蓬莱沉默一瞬:“我以为不会被发现。”
“是你把人想得太好了还是把其他妖族想得太好了?那蛇妖剜你龙鳞只是第一步,若我是那蛇妖,你这一身龙鳞龙角琉璃心,最后一样也保不住。”
“为何?”蓬莱微怒。“我已经给了她一片鳞,难道她贪心不足真要吞象吗?”
“那我赌他会再来。”长歌微笑。“赌不赌?”
蓬莱感觉自己被看轻了。
“赌就赌!”他咬牙。“若她再来,我拼却这一身本事,也要将她留在此地!”
长歌挑了挑眉,但笑不语。
这小子是怎么活这么大的?
该不会……就在蓬莱岛这一亩三分地上闷头修了八百九十九年罢?
3、
抽签日,长歌轮空,上场地外边溜达的时候碰到一个衍天,神神叨叨地告诉他两日之间必有血光之灾。
长歌说你可算清楚了,我今日抽签,明日轮空,没有比赛岂会受伤?
衍天诡秘一笑:我怎么知道?只不过没人打你就不会见血吗?未见得罢!
他没理这个神棍,半夜却忽地惊醒,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那蓬莱今夜该来赴约同藏剑切磋的,人一直没到,藏剑还一直嘀咕呢,说这厮失约无信。
登时心中一紧,三步并两步出了门,想了想半道折回去敲开纯阳宫弟子屋舍的门,纯阳亦未寝,衣服都没穿好就被他拽了出来,急赤白脸地威胁长歌不给他个说法今晚别想睡。长歌说你再扯下去黄花菜都得凉,没发现这岛上妖气冲天吗?牛鼻子长狗肚子里去了?纯阳这才觉出不对劲,二人沿着妖气最浓的方向快马加鞭,尽头是一个临海崖洞,甫到洞口,一股水腥挟着异香扑面而来,熏得纯阳一个冷颤,差点扭头就走。
“你就没想过我会打不过吗?”纯阳苦着张脸。“这么大味道,高低是个千年大妖啊!”
“千什么千?”长歌反手抱琴入怀,面色难看。“就是个白修了几百年的傻小子,都快被人拆吃入腹了还不信邪!”
往崖洞深处复行几步,水腥气已到了堪称浓腻的地步。远远一道白光微烁,纯阳摆开拂尘轻诵几句,玉柄向空中利落一划,面前景象如帛撕裂,露出另一番天地。
“还会布五行结界,这妖物道行不浅。”纯阳头皮都发麻,壮着胆子拔剑在手,高声喝道:“何方妖孽,你道士爷爷在此,莫要撒泼卖癫!”
长歌没吭声,慢条斯理往指头上戴义甲,眸光低垂不看人。
一个妖媚女声如水般在崖洞中层层漾开,满是俏皮,咯咯笑着,声音高处如金石交击,震得纯阳连退两步,回神后赶紧回到原位,意识到自己初敌此妖便落了下乘,此乃大忌。
“妹子我也没害人,怎的道士哥哥偏来扰我好事呢?”
——那女声仍是咯咯笑着,倏忽已至眼前!
纯阳吓得剑刃乱刺,瞬时没了章法。长歌在一边看得明白,那是个作五仙教弟子装扮的青年女子,走动间满身银饰乱撞,合该发出些叮铃动静,面前这人却不是,鬼魅般飘近飘远,似是足不沾地。
“幻觉。”长歌眉头紧皱,银质义甲一拨琴弦,五毒女子当中撕裂,如叶委地,无有一丝声响。
纯阳登时了然,眼疾手快捏了个剑诀打出去,身周景象再变,铺天盖地的蛛网中吊缚一人,通身不着寸缕,一条白色巨蛇盘绕其身,正嘶嘶吐信,时而吮吸两口那人身下滴垂的清液,似乎水腥所挟异香便是由此而来。
细细看去,当中那人不是蓬莱又是谁?
“你有没有觉得……有些燥?”纯阳附耳长歌,“这是水洞,应当湿冷啊!”
“不是你生了燥热,是你的阴气被抽走了。”长歌拔了琴中剑直奔那白蛇而去:“你阵法真学狗肚子里去了?”
纯阳一惊,凝神再探时心下更添两分不安:“……太阴分宫阵?!”
这可不是区区一蛇妖能布下的阵法!
白蛇并没有真的与长歌放对,一触即退。长歌一剑划破蛛网救下蓬莱,怀中人已是一副进气多出气少的形容,唇色青白,没点血气。
“他只是一条蛟。”长歌沉声,“有胆子便去归墟寻那真龙,指着这条蛟能帮你飞升么?”
“龙精难取,妹子只好取些蛟精凑合尝尝,莫非妨着二位哥哥好事了?”
“你泄尽他元阳,这可不是一些,是要他命。”
“左右不曾害人,便是那位道士哥哥也不能说道什么,哥哥又何必在妹子跟前出这个头?”
白蛇转眼已化作人形,足尖轻点,虫笛戾鸣,一只六眼紫面蛛顿现身下。她仍是咯咯笑着,翘着双腿歪坐蛛身,并无半点惊慌。
长歌将蓬莱打横抱在怀里,后退两步,不丁不八站了:“便宜占个没完,未免下作。”
“此等宝物天生天养,向来是先到先得,妹子也没坏了规矩呀。”
“不能放他走?”
“它走不了。”
“凭你的本事,可没有太阴分宫阵这样的手笔。”长歌漫声,“‘夜光何德?顾兔在腹。’我让你一场造化,今日便还了这份情,如何?”
五毒面上一凛。片刻沉寂后,黑暗中走出一位粉衣小童,看着像七秀坊衣着,一对灿金瞳孔冷冷注视着长歌,半晌才道:“一滴太**,够你一世荣华富贵。当日你让与我,我给你一个承诺,如今你却只是换这蛟妖一条生路?”
“我更想不通你为何要掺和进来。”长歌一声叹息,“太**是月宫水,指着飞仙无上坦途,这蛟妖即便龙鳞龙角琉璃心,你生吞了他,不过是多一缕妖气,又于仙途有何益?”
“月宫寂寞。”七秀别开脸,亦是一句低叹:“……月宫寂寞。”
长歌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待长歌与纯阳二人带着蓬莱离去,崖洞内一时安静。
“纵是泼天的恩情,抵得过化龙之变么?”
五毒虫笛指向七秀,声音发狠。“待我生剥龙鳞、炼化龙角、吞下琉璃心,明年跃龙门的就是我了!”
“那么方才死在这的就是你了。”
“……”五毒一骇,“那道士这样厉害?”
七秀灿金瞳孔瞥她一眼:“就当他是罢。”